顧承硯的拇指抵著信封封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窗紙外的月光漏進來,在"趙"字朱印上洇出一片冷白,像極了趙老板上個月在綢莊後巷見麵時,脖頸處那道未愈的刀傷——當時他攥著顧承硯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肉裡:"小顧先生,若我哪天沒了,你記著...要往深裡挖。"
"撕啦"一聲,信封裂開。
蘇若雪的銀針"當啷"掉在木盆裡。
她本在補西裝袖口,此時整個人幾乎貼過去,發梢掃過顧承硯手背,帶起一陣細癢。
信紙展開的瞬間,兩人同時屏住呼吸——第一頁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武漢的綢緞行孫老板、南京米糧棧的周胖子、天津洋行的馬經理,每個名字旁都畫著紅圈,圈角點著極小的櫻花印。
"這是..."蘇若雪的指尖輕輕發抖,"敵偽商會的名單?"
顧承硯的喉結滾動兩下。
他認得其中三個名字——武漢的孫老板上個月剛擠垮了兩家本地布莊,對外宣稱是"引進東洋織機";南京的周胖子三天前在報紙上登廣告,說"皇軍特供精米"。
此刻這些名字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一把把紮進他心口的刀。
信紙翻到第三頁時,蘇若雪突然倒抽一口冷氣。
顧承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信末一行字洇著墨跡:"我已無法回頭,請你繼續前行。"字跡歪歪扭扭,最後一個"行"字拖出老長的墨痕,像是筆鋒突然墜地。
"他被軟禁了。"蘇若雪的聲音發顫,"我阿爹被日本人關著時,寫的家書也是這樣...手被綁著,隻能墊著膝蓋寫。"她的指尖撫過那道拖痕,"這信...是他用命換的。"
顧承硯的手掌重重按在信紙上。
趙老板三個月前還是閘北最大的絲廠東家,上個月突然把半數織機低價賣給日商,當時整個商會都罵他"漢奸"。
現在他終於明白,那些"賣國"舉動,原是為了接近敵人的核心——信紙夾層裡滑出一張草紙,上麵畫著歪歪扭扭的結構圖,標注著"華中實業統管會"幾個字,箭頭從"三井物產"指向"武漢紡織株式會社",又分叉到"南京米糧統製所",每個節點旁都寫著金額數字。
"資金鏈。"顧承硯的眼睛亮起來,"他們用三井的錢控製各行業,再通過這些統製所把利潤輸回日本。
趙老板連這個都摸清了..."
蘇若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看這裡。"她指著結構圖最下方,一行極小的字:"每月十五,漢口碼頭3號倉庫對賬。"
客棧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咚——咚——"敲得人心發緊。
顧承硯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他來回走了兩步,西裝下擺掃過床沿的藥粉,又猛地停住,轉身時眼裡燒著團火:"若雪,這不是名單,是把刀。"
"刀?"
"捅進他們心臟的刀。"顧承硯抓起信紙拍在桌上,"他們以為我們是散沙,可趙老板給了我們整座敵營的地圖。
我們可以...製造一場內部清洗的假象。"他的手指在"武漢孫老板"名字上重重一按,"就說他們私吞了統管會的錢,再放出風聲說"皇軍要清算了"。
到時候這些漢奸互相猜忌,日本人也會懷疑自己人——"
"可憑什麼他們會信?"蘇若雪皺眉,"日偽那邊又不傻。"
"所以需要真真假假。"顧承硯突然笑了,那笑裡帶著股狠勁,"我們選三個最跳的漢奸,把他們做過的臟事抖出來兩件真的,再編三件假的。
日本人要麵子,就算知道是假的,也得裝模作樣查一查。
等他們自己人打起來..."他的聲音低下來,"就能給我們爭取時間轉移設備,聯絡更多沒叛變的商人。"
蘇若雪的眼睛慢慢亮起來。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銀針,在燭火上烤了烤,突然說:"我阿爹被關的時候,教過我仿彆人的筆跡。
趙老板這封信...或許能派上大用場。"
顧承硯猛地握住她的手。
她的指尖還帶著燭火的溫度,手背上有補衣服磨出的薄繭。"若雪,"他的聲音發啞,"我需要你偽造一份"叛徒清算令",蓋...蓋三井上海支店的章。"
"好。"蘇若雪應得乾脆,目光掃過桌上的信紙,"那你呢?"
"我去聯絡王掌櫃他們。"顧承硯扯鬆領帶,西裝領口的風灌進來,涼絲絲的,"得讓商會上頭的人信這個計劃。"他彎腰收拾信紙,突然頓住,抬頭時眼裡閃著銳光,"若雪,等他們亂了陣腳,我們就把這份名單送到《申報》...讓全上海都看看,誰在給日本人當狗。"
窗外傳來野貓竄過瓦簷的聲響。
蘇若雪低頭撫平信紙上的折痕,月光落在她腰間的短刃上,映出冷冽的光。
她輕聲說:"今晚我就去當鋪,找劉師傅刻個假章。"
顧承硯伸手替她把滑落的藍布帕子係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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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帕子上還留著皂角香,混著炭盆裡未散的紙灰味。
他望著她發頂翹起的碎發,突然說:"等打完這一仗...我想去蘇州買塊地,種滿你喜歡的梔子花。"
蘇若雪抬頭看他,眼尾還帶著炭火熏的紅。
她沒說話,隻是把偽造名單的草紙往懷裡攏了攏。
遠處傳來巡捕房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又漸漸消散在晨霧裡。
客棧木門外,王掌櫃的咳嗽聲突然響起:"少東家?
張老板和李掌櫃都到了,在樓下等著呢。"
顧承硯最後看了眼桌上的信紙,把它們仔細收進貼胸的口袋裡。
那裡還揣著半塊銀圓,是早上拍在周阿四桌上的那塊,此刻正隨著心跳一下下撞著他的肋骨。
"來了。"他應了一聲,轉身時衣角帶起一陣風,吹得燭火搖晃。
蘇若雪的手指在桌下輕輕碰了碰那把短刃,刀刃與銀簪的磨痕還在,卻比任何時候都更鋒利。
蘇若雪的藍布帕子在晨霧裡浸了層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