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門軸發出一聲悶響,穿中山裝的男人跨進門檻時,帶起一陣濕冷的風。
顧承硯聞到雨水混著煙草的氣味,那是特高課密探常有的味道——他今早拆解的監聽機裡,還沾著這種氣息。
"顧先生。"男人摘下帽子,雨水順著帽簷滴在青石板上,暈開個深色的圓。
他鬢角的白發被雨水粘成縷,領口那枚青天白日徽章卻擦得鋥亮,"重慶來的。"
顧承硯的目光掃過對方腰間微微鼓起的輪廓——是槍套。
他想起昨夜蘇若雪翻出的密信,裡麵夾著半張照片,照片上穿中山裝的男人同樣彆著青天白日徽章,卻在三個月前被證實是汪偽政府的"影子特派員"。
"請坐。"他伸手虛引,指尖在木桌上輕輕叩了兩下。
這是和蘇若雪約好的暗號:有危險。
蘇若雪端茶的手頓了頓。
青瓷茶盞與托盤相碰,發出極輕的脆響。
她垂眸添茶時,瞥見男人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銀戒內側刻著"金陵商會"四個字,在茶湯倒影裡晃了晃。
三天前截獲的密電裡,軍統上海站曾通報:近期有冒牌特派員使用刻有"金陵商會"的舊物行騙。
"顧先生可知,委員長在廬山官邸擺了茶等你?"男人從內袋掏出證件,推到顧承硯麵前。
牛皮封皮邊緣有些起毛,鋼印卻深嵌進紙裡,像模像樣。
顧承硯指尖摩挲過鋼印紋路,觸感比財政部正規證件粗糲些——是手工刻的橡皮章。
"特派員好手段。"他將證件推回去,語氣裡帶了三分笑意,"不過西南實業同盟剛起步,我這當領頭的哪能說走就走?"
"顧先生是明白人。"男人端起茶盞,茶水在他掌心轉了兩圈,"財政部撥的三百萬實業貸款,下個月就能到上海。"他忽然壓低聲音,"但得看顧先生肯不肯帶我們去看衡陽的工廠區。"
蘇若雪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繞過桌角,將茶盤輕輕擱在顧承硯手邊,俯身時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低語:"他左手戒指,和密信裡說的一樣。"
顧承硯的喉結動了動。
他想起今早裝進貨箱的"鳳凰火種"——那是十台從日商手裡搶來的紡織機,編號"滬紡723",連李掌櫃都隻知道是"新到的洋機器"。
"工廠區有什麼好看的?
破銅爛鐵罷了。"他站起身,袖口掃落半張賬本,又彎腰去撿,"不過特派員既然來了,我帶您轉轉。"
雨還在下。
三人踩著青石板往碼頭走時,顧承硯故意說起:"上個月從武漢調過來的鍋爐,編號"鄂鍋417",燒起來比德國貨還旺。"他餘光瞥見男人腳步沒停,唇角卻扯了扯——像是聽見陌生名詞時的本能反應。
"前兒剛把"滬紡723"裝船,"他又說,"下周三淩晨三點到衡陽,得麻煩當地商會接貨。"這次男人點頭應了聲"好",但摸向懷表的動作比說話快了半拍。
走到碼頭倉庫前,顧承硯突然停住。
他望著倉庫門楣上褪色的"鳳凰紡織"牌匾,輕聲道:"其實我們真正的寶貝,叫"鳳凰火種"。"
男人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瞬。
雨珠砸在他眼鏡片上,模糊了那抹慌亂,但顧承硯看得清楚——就像看慣了學生作弊時突然繃緊的後頸。
"到了。"他推開倉庫門,黴味混著機油味湧出來。
空蕩蕩的庫房裡,隻堆著幾箱標著"茶葉"的木箱。
男人的目光在木箱上掃過,又迅速移開。
顧承硯知道,若對方真是財政部的,至少會問一句"茶葉"的貨主是誰。
"顧先生這工廠區,倒比我想得...簡樸。"男人扯了扯嘴角。
"亂世裡,太招搖的都燒了。"顧承硯拍了拍最近的木箱,裡麵傳來金屬碰撞的輕響,"能留下的,都在這兒。"
雨勢漸小。
男人告辭時,蘇若雪替他撐傘。
傘骨在頭頂撐開的瞬間,她看見他袖管裡露出半截靛藍布——那是虹口日商俱樂部雜役的製服顏色。
"顧先生,改日再敘。"男人戴上帽子,雨水順著帽簷滴在顧承硯鞋尖。
顧承硯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轉身時正撞上蘇若雪的目光。
她手裡還攥著方才端茶的帕子,指節發白。
"去查查金陵商會的舊賬。"他聲音輕得像歎息,"再讓人盯著虹口的雜役。"
蘇若雪點頭。
她望著顧承硯被雨水打濕的發梢,突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領。
指尖觸到他頸側時,感覺到那裡跳得很快——和三年前他第一次站在綢莊櫃台後,被老掌櫃考校賬冊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