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葉終於被顧承硯拂開時,望遠鏡裡的那張臉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太陽穴上。
他的手指猛地蜷縮,金屬支架在掌心壓出紅痕。
喉結上下滾動兩下,後槽牙咬得發酸——這張臉他確實見過,不是在舊相冊,而是在林澤遠醉酒時掏出來的泛黃全家福裡。
照片邊角卷著毛邊,中間那個穿立領學生裝的青年,與此刻站在法租界彆墅裡的男人,連眉骨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林...慕白?"他對著夜色啞聲念出這個名字,聲音輕得像片落在鏡片上的梧桐葉。
樓下突然傳來副會長的大笑,玻璃杯相碰的脆響驚得顧承硯肩膀一顫。
望遠鏡裡,穿墨綠長衫的男人側過身,抬手示意副會長進屋,手腕上的翡翠扳指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是林澤遠提過的林家傳家寶,說是他哥哥去日本留學前親手給他戴上的。
"少東家?"阿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點發顫的緊張,"要...要跟進去嗎?"
顧承硯沒答話。
他盯著那扇緩緩閉合的雕花木門,耳中嗡嗡作響。
三個月前林澤遠在商會宴席上醉哭,說他哥林慕白本是清末最年輕的戶部主事,主張"借外資興實業",後來跟革命黨理念衝突,在武昌槍響那晚卷著半箱賬冊消失,從此生死不知。
誰能想到,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竟在顧家綢莊剛聯合七家絲廠抵製日商壓價的節骨眼上,披著"梅社遺族"的皮露麵?
"阿福。"他放下望遠鏡時,後頸的冷汗已經浸透衣領,"讓守夜的兄弟把彆墅的前後門、下水道都盯死了。"他轉身往樓下走,皮靴踩在瓦片上發出細碎的響,"另外,派兩個人去碼頭查最近半個月法租界的貨輪記錄——林慕白要是帶著什麼"合作方案"來,總不會空著手。"
阿福應了聲,小跑著去傳話。
顧承硯摸黑下到巷口,黃包車夫的煙頭在暗處明滅。
他剛坐上車,就聞到車廂裡殘留的檀香——和彆墅裡飄出來的味道一模一樣。
"回顧家老宅。"他對車夫說,聲音沉得像塊壓艙石。
顧家書房的燭火直到三更還亮著。
蘇若雪推開門時,見顧承硯正對著攤開的《申報》合訂本發呆,紙頁邊緣用朱筆密密麻麻批注著"林慕白戶部檔案漢冶萍公司"。
他聽見腳步聲抬頭,眼底的血絲在燭光裡像蛛網般蔓延。
"若雪,幫我把林澤遠上個月給的那本《實業芻議》拿來。"他指了指書案最下層的檀木匣,"第三頁夾著張舊剪報,是光緒三十三年林慕白在南洋勸業會上的演講記錄。"
蘇若雪應聲去翻,指尖剛碰到剪報就頓住了。
剪報上的標題是《論中外合辦之利:以漢陽鐵廠為鑒》,墨跡暈開的地方,顧承硯用紅筆圈出了關鍵句:"借外力非為附從,乃為蓄勢;待我工業成,外資自為我用。"
"他當年主張"以夷製夷"。"顧承硯走到她身後,聲音低得像在說秘密,"可現在是什麼時候?
日商的棉紗廠已經占了上海六成份額,他們的"合作"不是蓄勢,是吞骨。"
門簾突然被掀起,三個人影魚貫而入——是商會的王理事、陳掌櫃和賬房老孫。
王理事揉著眼睛直打哈欠:"少東家,您說有急事商議,這都後半夜了......"
話音未落,他的目光掃過書案上的剪報,哈欠卡在喉嚨裡變成倒抽的冷氣。
陳掌櫃湊過去看了眼,手指捏得指節發白:"這...這不是林澤遠他哥?"
顧承硯沒接話。
他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涼風吹得燭火搖晃,把眾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群張牙舞爪的怪物。"今晚跟蹤副會長,看見他進了法租界那棟灰彆墅。"他轉身時,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裡麵坐的,是林慕白。"
老孫的茶盞"當啷"掉在地上。"林...林先生不是早沒了嗎?"他蹲下去撿碎片,聲音發顫,"當年他主張跟洋行合股,咱們絲行的老輩人差點被他說動,要不是顧老爺帶頭反對......"
"現在他打著"梅社遺族"的旗號回來。"顧承硯打斷他,指節重重敲在剪報上,"梅社是前清搞洋務的文人團體,現在提這個,是要拉攏咱們商會裡那些念著"中興舊夢"的老派。"他從抽屜裡抽出一疊信紙,是這半個月收到的匿名信,"最近有人在理事裡傳"單乾必死,合股求生",你們說,會是誰寫的?"
王理事的額頭沁出冷汗。"少東家,您是說......"
"他沒直接勾結日商。"顧承硯的聲音突然放輕,像在剖析一具精密的鐘表,"但他的"中外合資",正好給日商的"經濟滲透"當梯子。
等咱們把廠房設備都折成股份,日本人再用資本擠壓,到時候連怎麼丟的產業都不知道。"
蘇若雪忽然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溫溫的,帶著常年撥算盤的薄繭。"那怎麼辦?"她輕聲問,"現在挑明他身份,老輩人未必信,反而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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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承硯低頭看她,燭火在她眼底跳成一點暖光。"所以要先穩住民心。"他抽回手,從蘇若雪手裡接過紙筆,"若雪,你幫我起草《實業救國宣言》,重點寫三條:一、所有民族企業自主經營,拒絕任何形式的外資控股;二、商會設立互助基金,幫中小廠度過原料難關;三......"他頓了頓,筆尖在紙上洇開個墨點,"三、重申"梅社"精神——但我們的梅社,是"梅花香自苦寒來"的梅,是寧折不彎的梅。"
陳掌櫃猛地一拍桌子。"好!
這宣言要是發出去,那些動搖的老兄弟肯定回心轉意!"
"彆急。"顧承硯按住他的手背,"明天商會緊急大會,我要讓林慕白親眼看著,他那套"合股論"在咱們這裡行不通。"他抬頭看向窗外,天已經泛起魚肚白,"阿福應該把彆墅的監控記錄送來了,老孫,你帶著人去查林慕白最近接觸過哪些人;王理事,麻煩你聯係《新聞報》的張主編,明天頭版留塊位置......"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更夫敲梆子的聲音:"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顧承硯的話突然卡住。
他望著蘇若雪筆下漸成的宣言,墨跡在宣紙上暈染開,像片正在舒展的梅花。
遠處傳來租界巡捕房的警笛聲,混著早市的吆喝,在黎明前的薄霧裡若隱若現。
明天的商會大會,該來的,都該來了。
商會雕花木門被銅環叩響時,顧承硯正站在長窗前調整袖扣。
晨霧未散,玻璃上蒙著層細密的水珠,將他的倒影揉成模糊的輪廓——像極了昨夜書案上那疊未乾的宣言墨跡。
"少東家,該進場了。"蘇若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算盤珠落玉盤的清潤。
她捧著個檀木匣,匣蓋掀開處,梅花銅牌在絲絨襯布裡泛著幽光。
顧承硯轉身時,瞥見她鬢角彆著朵珍珠簪花——那是去年他從蘇州買來的,說是"配得上雪色的風骨"。
"若雪,"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風掀起的鬢發,"等會兒無論發生什麼,彆鬆開手裡的匣子。"
蘇若雪垂眸應了,指節卻悄悄扣住匣邊。
兩人推開門的刹那,爭吵聲如浪濤般湧來。
會議室裡,二十餘張紅木椅坐得滿滿當當。
副會長正拍著桌子,茶盞在震得跳起來:"顧少東家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