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碾過積雪的聲響裡,顧承硯的指節在卡車擋板上叩出急鼓。
碼頭上的燈火已經撞進眼簾,混著槍聲與叫罵的嘈雜像團亂麻絞著他太陽穴。
王廠長的護衛隊被打傷的消息在腦子裡炸響時,他喉間湧起股腥甜——那是三年前綢莊被日商潑紅漆時的感覺,是原主被罵作紈絝時躲在閣樓裡的不甘,此刻全燒作一團火,要把這混亂的夜色灼出個窟窿。
"刹車!"他突然吼了聲。
卡車在離碼頭二十步的地方刹停,積雪飛濺到他褲腳,他卻盯著碼頭邊緣那幾輛正倒車的卡車,後槽牙咬得生疼。
七八個戴黑頭套的人端著駁殼槍,正用槍托砸護衛隊的盾牌。
阿福的左胳膊垂著,血浸透了棉襖,還在喊:"護著木箱!"被劫走的三隻木箱已經搬上卡車,箱角撞在貨板上發出悶響,像敲在顧承硯心口。
"散開!
包抄!"他扯下鬥篷甩給司機,從靴筒摸出那支蘇若雪塞給他的銀哨,含進嘴裡猛吹三聲。
尖銳的哨音刺破風雪時,他看見巡捕房的探照燈在半裡外晃了晃——管用。
"老周的人馬上到!"他衝阿福喊,抄起地上的鐵棍就往卡車前輪砸。
金屬撞擊聲裡,黑頭套的槍口轉向他,子彈擦著他耳際飛過,在身後的牆上鑿出個洞。
"顧先生!"阿福撲過來,肩頭中了一槍,血濺在顧承硯西裝前襟。
他反手扣住那家夥手腕,鐵棍砸在對方肘彎,聽見骨頭錯位的脆響。
混亂持續了一刻鐘,直到巡捕房的警笛撕開夜空。
黑頭套們罵罵咧咧跳上最後一輛卡車,輪胎卷起積雪衝出貨場。
顧承硯抹了把臉上的血——不知是自己的還是阿福的,望著空了三塊的貨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封鎖周邊街道。"他扯下脖子上的圍巾給阿福包紮,聲音像淬了冰,"所有出城路口設卡,三輪黃包車都要檢查。"轉頭對跟來的商會乾事:"調情報網,查這夥人的來路,半小時內報位置。"
乾事跑遠時,他摸出兜裡的梅花銅牌。
這是顧老爺臨終前塞給他的,說"顧家的魂在這"。
此刻銅牌貼著掌心的溫度,燙得他眼眶發澀——原主荒唐時,可曾想過有天要護著這些木箱,護著整個上海的實業?
回到商會時,蘇若雪正站在落地窗前,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懷裡抱著三本賬冊,指尖還沾著墨漬,見他進來,立刻翻到某一頁:"被劫的是317到319號箱。"
顧承硯接過賬冊,掃過那三個連續編號——都是上周剛從蘇州運來的新貨,原計劃用來給南洋華僑看樣品的。"連續編號..."他眯起眼,"他們要的不是零散貨物,是成體係的東西。"
"我查了裝箱單。"蘇若雪的聲音發緊,"317裝的是改良織機圖紙,318是染料配方筆記,319..."她頓了頓,"是父親當年和榮老板合辦紗廠時的合同原件。"
顧承硯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
這三箱要是落在日商手裡,顧家綢莊的技術優勢會被扒得乾乾淨淨,更彆說那份能證明民族資本清白的合同——梅社那些漢奸,要的是毀了他們的根基。
淩晨三點,密探的急報打破寂靜。
"閘北福興紡織廠,廢棄三年了。"小柱子凍得直搓手,"我們蹲守時看見有卡車進去,沒開燈,半小時前又開出來,但...但裡麵好像卸了東西。"
顧承硯抓起大衣就往外走,蘇若雪拽住他:"我跟你去。"
"太危險。"
"圖紙在我腦子裡。"她把銀哨重新塞回他手裡,"你需要我認東西。"
廢棄紡織廠的鐵門掛著鏽,一腳踹開時,灰塵撲得人睜不開眼。
顧承硯打亮手電,光束掃過黴斑遍布的牆麵,突然定在牆角——那堆木屑泛著新白,和周圍發黑的舊木料截然不同。
蘇若雪蹲下去,撿起片木屑湊到鼻尖:"是美國紅橡,和我們的木箱材質一樣。"她指尖在地麵劃了劃,"這裡有拖痕,應該是開箱時留下的。"
顧承硯的手電光下移,照到個閃著冷光的東西。
他彎腰撿起,金屬表麵刻著"e.u.t."三個字母,邊緣還沾著機油。"德國造的微型電台組件。"身後傳來蘇若雪的倒抽氣聲,"我在洋行見過,這種零件能組裝成便攜式發報機,射程能到東京。"
他捏著那枚零件,掌心沁出冷汗。
梅社要的根本不是什麼貨物——他們用木箱做幌子,運的是電台,是情報網的眼睛。
回到商會時,天已經蒙蒙亮。
蘇若雪守在電話機前,突然把賬本拍在桌上:"三個月前,歐亞貿易聯盟向瑞士銀行貸了五百萬銀元,標注工業投資。"她翻出一遝報紙,"可這些錢沒進紡織廠、米行,全進了《申城時報》《遠東之聲》的賬戶。"
顧承硯接過報紙,頭版全是"國貨粗劣日貨惠民"的文章,署名都是"商界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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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著報紙的手在抖——原來那些抹黑民族工業的輿論,不是自發的,是真金白銀堆出來的。
窗外的麻雀突然撲棱棱飛過。
顧承硯望著蘇若雪發紅的眼眶,又看了看桌上的電台零件和報紙,喉結動了動。
"備車。"他抓起外套走向門口,"通知所有商會理事,半小時後開會。"
蘇若雪追上來,遞給他杯熱粥:"你一夜沒睡。"
他接過來,喝了一口,暖意從喉嚨滾到胃裡。"若雪。"他轉身時眼裡閃著光,"他們以為用錢能買輿論,用電台傳情報。
可他們不知道..."他指節敲了敲自己心口,"這裡裝著的東西,比五百萬銀元貴重一萬倍。"
晨光透過窗欞灑在他肩頭,把影子拉得老長,像麵要獵獵升起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