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的朱雀大街已褪去白日的喧囂，青石板路在暮色中泛著幽幽冷光。
陸記火鍋的八盞紅紗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燈影投在門前的拴馬石上，將上麵深深淺淺的勒痕照得格外清晰。
最後一桌客人——三位從杭州來的綢緞商，正意猶未儘地放下竹筷。
為首的周老板用繡著金線的帕子抹了抹油光發亮的胡須，打了個帶著花椒香氣的飽嗝："這鴨腸，脆生生、辣乎乎，比西湖醋魚還夠味！"
他的錦緞袍子前襟濺了幾滴紅油。
跑堂的小廝阿福弓著蝦米腰收拾殘局，十二張紫檀木桌上的銅鍋還冒著絲絲熱氣。
他布滿老繭的手握著鐵鉗，熟練地夾出炭火，銅鍋底部凝結的牛油在燭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澤，幾粒花椒嵌在其中，像極了貴婦發間的寶石簪子。
阿福的鼻尖沁出汗珠，在後廚蒸騰的熱氣中，他粗布短打的後背已經濕透，緊貼在瘦削的脊梁上。
陸明遠站在七尺長的樟木櫃台後，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今日的訂菜單。櫃台上的桐油擦得鋥亮，映出他清俊的側臉。
櫃台一角散落著二十多枚銅錢，都是客人隨手打賞的。其中一枚"萬曆通寶"滾到了櫃台縫隙裡，在燭光下閃著微光。
亥時初刻，宋雨薇掀開後廚的藍布門簾走了出來。她鬢間的銀簪有些鬆散，幾縷被汗水浸透的青絲黏在白皙的頸側。
懷中抱著的紫檀算盤油光發亮，算珠縫隙裡還卡著半粒黑芝麻。
"陸掌櫃，"她將一疊用桑皮紙裝訂的賬冊輕輕放在櫃台上，眼中閃著狡黠的光，像極了偷到油的小老鼠，"猜猜今日進賬多少？"
陸明遠故作沉思，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櫃台。他的目光掃過櫃台旁堆得整整齊齊的三十根竹簽。
"我看準備的五十斤羊肉、三十斤鴨腸都賣光了，"他慢條斯理地說，聲音柔和，"約莫五十兩銀子？"
宋雨薇抿嘴一笑，唇角浮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她搖了搖頭，發間的銀簪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不對，再猜。"
"四十兩？"陸明遠故意往低了說，眼中卻含著笑意。
"哎呀！"宋雨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纖纖玉指在賬冊上點了點，"你怎麼越猜越少？往高了猜！"
子時將至，銅漏裡的水滴聲在寂靜的店鋪裡格外清晰，像是時光輕叩門扉。
陸明遠看著妻子期待的眼神，試探著說："七十兩？"
宋雨薇"噗嗤"笑出聲來，笑聲如同銀鈴般清脆。她從袖中取出一個靛藍色錦囊，錦囊口用金線繡著並蒂蓮的圖案。
"嘩啦"一聲，十錠五兩的官銀倒在櫃台上，還有一堆散碎銀兩和銅錢跟著滾落。
"整整一百五十兩！"她興奮地說，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光是雅間那幾桌就點了三份招牌鴨腸，還有五壇紹興黃酒..."
她的指尖微微發紅，此刻正輕輕點著賬冊上的一行數字。
陸明遠驚訝地拿起一錠銀子，沉甸甸的手感讓他有些恍惚。
銀錠底部的"萬曆通寶"印記清晰可見，邊沿處還帶著錢莊的火漆痕跡，在這個大多數一年隻花五六兩的時代，
他居然一天就能賺到大半輩子的花銷，怎能不讓人欣喜？
宋雨薇翻開賬冊，泛黃的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纖細的手指一行行指給他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尖還帶著淡淡的墨香。
"羊肉進價每斤二錢，我們賣五錢，淨賺九兩；鴨腸更妙，那些原本要扔的下水，處理後竟賺了十二兩..."
她的指尖停在一處用朱砂批注的地方，鮮紅的印記在燭光下格外醒目："最妙的是酒水，一壇黃酒進價三兩，賣八兩，今日賣出五壇就是二十五兩的利！"
她輕輕撫平賬冊一角翹起的紙頁，那上麵沾著幾點紅油，還有幾粒花椒碎屑嵌在紙縫裡，散發著淡淡的辛香。
陸明遠的目光越過賬冊，望向廚房方向。後廚裡有一桶發好的鴨腸，正浸泡在冰水中，鴨腸在清水中舒展開來。
月光透過雕花窗欞，在賬冊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是給數字披上了一層輕紗。
宋雨薇合上賬本，青蔥般的指尖在封麵上輕輕摩挲，輕聲道："照這樣下去，不出半月就能回本了。"
陸明遠望向窗外，對麵金玉樓的燈籠早已熄滅，隻有三樓一扇小窗還亮著青熒熒的光——那是趙掌櫃慣用的官窯瓷燈，冷冽的光透過窗紙。
"明日我去碼頭，"陸明遠收回目光，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袋。
布袋是用上好的杭綢縫製，上麵繡著精致的蘭草圖案。他解開係繩，倒出幾粒胡椒籽在掌心，"這是番商送的，說是在嶺南能種。"
宋雨薇驚喜地接過，在燈下仔細端詳。她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細密的陰影，隨著呼吸輕輕顫動。胡椒籽在她掌心滾動。
夜深了，店鋪裡隻剩下他們二人。宋雨薇撥弄著算盤，檀木珠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她忽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對了，今日有客人問能不能外帶鍋底..."
陸明遠眼睛一亮，立即拿起炭筆。筆尖在賬冊背麵遊走，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我們可以準備些小銅鍋，"
他一邊畫一邊說，炭筆在紙上勾勒出精巧的圖樣，"配上特製炭爐。"圖紙上的炭爐設計精巧，甚至還畫出了通風孔的位置。
宋雨薇笑著點頭，發間的銀簪在燭光下劃出一道銀線。
她壓低聲音，身子微微前傾："對麵金玉樓的趙掌櫃，今日在門口站了許久..."
陸明遠望向窗外，月光下，陸記火鍋的燈籠依然明亮，紅紗在夜風中輕輕擺動。
燈籠的光暈籠罩著門前的青石板路，那燈籠上金線繡的"陸記"二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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