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許州長社人,初為蔡州秦宗權部下軍校,後成為宦官將領楊複光麾下的“忠武八都”之一,在黃河中遊鎮壓黃巢起義。
楊複光死後,韓建與鹿晏弘等西行至長安,後又與王建等投靠權宦田令孜,拜華州刺史,又升為鎮國軍節度使,領華州十六年之久。
乾寧三年六月,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兵進長安,昭宗李曄率百官和諸王逃離長安,七月十五日駐蹕華州,至此被韓建所掌控。
乾寧四年,韓建為了剪除昭宗的羽翼,於同年八月,與宦官知樞密劉季述矯詔抓捕十一王,將其家眷一起驅趕到石堤穀,無論老少通通殺死。
這便是李愚說的韓建擅殺唐宗室十一王,沈烈的這副身子,正是當年僥幸逃過一死的李屹,吉王李保之子,懿宗之孫。
說起來李屹也不算幸運,已經死於魏州城的那場屠殺,可這個情況隻有沈烈知道,如果皇室的身份泄露出去,不用彆人殺,朱全忠就會親自動手,沈烈可不想冤死。
這天下知曉他是皇室身份的人本來隻有馬嗣勳,連馬嗣勳的家人都不清楚,如今馬嗣勳死了,這件事情本應再無人知曉,沒想到竟然又冒出來一個,所以沈烈真的起了殺心。
人,就是這樣,隻要是涉及切身利益,尤其是關乎生死,第一個念頭就是殺人,這個法子最直接。
不過,沈烈還是大笑擊案,震得盤中羊頭簽跳起三寸:“我喜歡用晦而明四字,也正想要借子晦兄這點晦暗,照一照那些見不得光的溝渠!”
這時,程不換遞上新燙的綠蟻酒,笑道:“李愚哪裡是晦暗,分明就是一盞亮眼的明燭,定會替明府照亮天下之暗。”
話音未落,掛於酒肆簷角的銅鈴忽被夜風吹響,驚起滿街槐花如雪紛飛。
李愚就住在城東。
沈烈酒後提出想去李愚家喝茶,也算是認認門。
李愚沒有推辭,引著沈烈等人穿行城東七拐八繞的窄巷,踩著青石板縫裡滋生的苔蘚,在月光下又轉過三棵歪脖子槐樹,最後才在半堵土牆圍著的茅簷小院前停下腳步。
小院不大,門楣上懸著的葛布燈籠早褪成灰白,隱約還能辨出“晦廬”二字,卻是用隸書工工整整寫在剝落的漆皮上。
“寒舍鄙陋,讓諸位見笑了。”
李愚推開院門,請沈烈等人入內。
沈烈邁步走了進去,可見滿院月光淌成銀溪。
轉頭間,又看到東牆根堆著半人高的河工模型,走上前細看,竟是長蘆鹽溝的微縮沙盤,蘆葦杆紮的堤壩上還粘著乾涸的泥漿。
西窗下的竹架晾著十幾張輿圖,夜風掠過時,繪著幽燕山河的桑皮紙“嘩啦啦”翻卷,像是一群白鶴在振翅欲飛。
“子晦,你這處宅子不像是住所,倒像是工匠的工坊。”
說話間,沈烈走進正房,借著一盞油燈的光亮,望見正房梁柱竟用舊船木所製,蛀洞間滲出淡淡的桐油味清晰可聞。
“這床榻倒是新奇。”程寶指著牆角的柏木臥具。
說是床,實則是用運糧車的舊轅改製,車軸位置嵌著可轉動的渾天儀,床頭還綁著一柄量水的標尺。
李愚赧然拂去榻上灰塵:“我一人獨居,平時無事,夜觀星象測算潮汐,困了便囫圇睡下。”
說著,他從灶間端出粗陶碗,又點火煮茶。
閒聊間,沈烈注意到窗台上有一個雕刻未完的黃楊木雕像,足下堆著十幾枚銅錢,月光恰照見錢幣上“乾寧通寶”四個字,那還是十年前的年號了。
兩碗粗茶喝完,沈烈起身告辭,程不換等人也紛紛拱手辭彆。
李愚一直將沈烈等人送到那三顆槐樹下,望著眾人離去的身影,長長歎了一口氣,回屋後又添了兩根紅蠟,跪坐在床榻上,望著窗外靜靜等待。
“你知道我會回來,為何不走?”
一個時辰後,沈烈重新站在李愚的麵前,這次隻有他一個人,連程寶都沒跟著。
李愚淡淡一笑:“吉王想讓李愚去哪裡?”
沈烈冷笑,走到木案旁,拿起李愚的那柄劍,緩緩抽出劍身,搖頭說道:“你錯了,我不是吉王,也不是李屹,我是沈烈。”
李愚依舊跪坐在原地:“按大唐律,親王薨,嫡長子承襲王位,李屹,你是吉王的嫡長子,理當承襲吉王尊號,李愚受吉王所托,冒死求馬嗣勳救世子脫險,為的就是大唐不亡,若你不想承認自己是李唐血脈,現在就可以殺李愚於劍下了。”
“你以為我不敢嗎?”說著,沈烈將劍尖抵在李愚的咽喉前,隻需稍稍遞進一寸,李愚便會死在當場。
劍鋒抵住咽喉的刹那,李愚脖頸上的血脈在月光下突突跳動,凹陷的眼窩裡陡然浮起水光,卻仍挺直嶙峋的脊梁。
“乾寧四年秋,我躲在石堤穀的酸棗叢裡,看著韓建的牙兵把吉王家眷拖過碎石灘。三歲稚兒的繡虎頭鞋陷在泥裡,老王妃的白發纏著荊棘...”
喉結擦著劍刃上下滾動,一滴血珠滾落襟前的補丁上:“世子當年被馬將軍裹在糧車裡送出時,我一直跟在車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