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取輿圖!”
沈烈一聲吩咐,很快便有仆役捧著三尺長的羊皮卷疾趨而入,黃褐色的輿圖在木地板上展開,眾人衣袍窸窣,圍攏成圈,就連小螢也捧著半碗杏仁酪往前湊,險些將碗中的乳白漿液潑在桑乾河蜿蜒的墨線上。
“桑乾水出馬邑,東逕廣寧、居庸,至薊城西北。若李招討當真屯兵南岸...”馮道搜尋幾眼,指尖劃過輿圖上泛黃的桑乾河流域,羊皮卷上墨跡勾勒出的支流如蛛網密布,最終在幽州城西二十裡外的山坳處重重叩下:“依卑職所見,當在此處紮營最為妥當!”
李愚俯身細看,點了點頭:“此地古稱督亢陂,漕運便利,背靠督亢澤濕地,可做天然屏障抵禦河東騎兵的突襲,東距幽州僅百餘裡,快馬一日可達,西接太行山麓,可獲易州、定州後方支援。”
說罷,他忽又蹙眉,搖頭說道:“然則,桑乾河夏季多泛濫,河岸土質鬆軟不利紮營,再加之地處幽州、義昌、河東三勢力夾角,一旦三方合力,勢必腹背受敵,假使易、定二州再有異動,此戰危矣!”
沈烈屈膝盯著輿圖,皺眉問道:“那就是說,紮營在此處是有利有弊,那究竟是利大還是弊大呢?”
對於行軍布陣,沈烈是外行,在這方麵,他從不妄自尊大。
李愚略作思忖,回道:“在屬下看來,實則是弊大於利,紮營督亢陂,不如在此立寨。”
說著,他將指尖摁在距離幽州更遠的一處位置:“此地為幽州東南七十裡,曾是舊時隋煬帝的駐蹕台,這裡同樣可背靠督亢澤蘆葦蕩,前方則有桑乾河曲為屏,正是進可攻退可守的要衝,但…”
李愚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將視線落在長蘆所在的方位,眉頭緊皺地搖了搖頭,馮道望著李愚,似乎明了般點了一下頭。
這時,門外衝進來的風卷起輿圖一角,恰好露明“長蘆”二字,沈烈望著自己的轄地,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
朱全忠很可能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這個沛公可以是幽州,也可以是滄州,更有可能是李克用的太原府。
長蘆就像扔進滄州與幽州之間的誘餌,如果劉守文不救援幽州,那麼長蘆就是擋在滄州和幽州的一道坎,也是卡住通往幽州槽運的閘口。
倘若劉守文兵出清池城,長蘆勢必會成為他第一個要奪取的城池,長蘆死戰會拖住義昌軍,如此就能給汴軍騰出移兵的時間,圍上來奪下滄州。
至於河東方麵,如果李克用不計前嫌出兵救援幽州,魏博軍便會彙合周邊駐紮的汴軍進攻太原府,這就是朱全忠竟然允許羅紹威整軍駐防的真實原因。
“不管怎樣,我們都是可棄的棋子!”
沈烈說出這句話時,李愚和馮道皆是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羅月華沒有完全看透,但也有些猜測,不由蹙緊眉頭。
守城用兵之事需要跟夏魯奇商議,沈烈把這件事情暗放心中,又回到之前的命案上,問道:“月華,剛才你說找了多家藥商尋價,可否接觸過李…”話到嘴邊,一時沒想起人名,轉頭問馮道:“老米說那個人叫什麼來著?”
馮道回道:“姓孫,孫仲,說是藥王孫思邈的後人。”
“屁!”沈烈一笑,又問羅月華:“認得這個人嗎?”
羅月華點頭:“見過,他利用分布各處的藥鋪掌控了大量的藥材,實際上是為梁王次子朱友珪做事,那些藥鋪雖在孫仲名下,但大多都是朱友珪的產業,其妻張氏的娘家也有參與。”
沈烈好奇地問:“她娘家是何人?”
羅月華回道:“曹州刺史張歸霸,此人有二女,長女給了朱遙喜,次女則是朱友貞的妻,兩家是真正的兒女親家,以後不管是誰接過梁王的位置,張家都不虧。”
這話沒錯。
朱友珪雖是營妓所生,卻也是朱全忠的親生骨肉,朱友貞則是張惠給朱全忠留下的嫡子,張家能把兩個女兒都嫁入朱家,也算是做足了兩手準備。
聽完羅月華的講述,沈烈似發愁般歎了一口氣:“看似尋常,實則一個個都有後台,也真是倒黴,好死不死的,非死在我的轄地,也不曉得到底跟朱友珪那邊有沒有乾係。”
羅月華朱唇微啟,想要說什麼,卻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稍後才蹙眉說道:“恐怕有乾係,因為孫仲哄抬藥材價格,已經影響到軍需所用...”
朱友文負責賦稅的征收,以此來維持宣武軍的正常運轉,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正是因為做的出色,所以得到義父朱全忠的讚譽。
藥材也是軍需不可短缺的物資,同樣要花費大量資金,如果藥材的價格始終高企不落,就會使得資金的使用發生偏移與短缺,所以朱友文一直在想辦法平抑藥價。
不過,他也清楚這其中的門道,更明白有些利益觸碰不得,畢竟他隻是假子,故而才讓段延年繞開孫仲,從其他渠道收購藥材。
這種做法勢必會影響到哄抬藥價的效果,這就難免要形成對立,都說商場如戰場,其實商場比戰場更惡,更狠,更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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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月華所說的這些是事實,其實還有一個主要原因,隻是她不想說出來。那就是朱友珪想通過藥材這一項死卡住羅月華,讓羅月華去求他,至於怎麼求,不難想象。
沈烈不知詳情,覺得羅月華的分析在理,點頭說道:“雖然眼下隻是猜測,但我覺得八九不離十,而且這件事情也極有可能跟居善堂有關。”
說著,沈烈將指尖在案上輕敲了兩下,吩咐到:“把那個察罕利葉先拿了,還有李虎,都抓起來審一下,尤其是李虎,我感覺問題就出在他身上,好好審,若是不開口,那就把嘴砸開,砸出血!”
馮道領命:“好,屬下這就通知程縣尉拿人。”
沈烈點了點頭,又想到什麼,再次吩咐:“還有那個婢女,也抓起來,先審她,看看能不能詐出點東西。”
李愚頗為不解:“明府,難道您懷疑那個小婢子也有參與?不應該吧?”
沈烈笑了笑:“猜測而已,我就是覺得她是王春娘帶出來的婢子,無論怎樣都應該向著自己的娘子說話,可我見她的供詞卻無任何偏袒之意,這不正常,人心最惡,看不到的惡念太多了。”
說著,他偏頭望向小螢,笑道:“不過,也不是都這樣,這事要是攤在小螢身上,彆說是假話,就是一條命,她也舍得為月華付出。”
小螢聞言,鼓著腮幫子急急咽下剛送進嘴裡的點心,用力點頭,點得雙環髻上的銀鈴叮咚作響:“那是自然,小螢不怕死,不管娘子做什麼,小螢都可以為娘子抗下來呢!”
話音未落,已被羅月華用銀箸輕敲額頭:"傻妮子,竟聽他唬你,若真有事,我自當提劍帶你殺出一條血路,何須讓你頂罪?”
沈烈笑道:“你們看看,這才叫情同姐妹的主仆,那個叫翠雲的婢女卻不是如此,一昧地撇清自己,本身就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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