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深圳的天還悶熱得厲害,宿舍樓外的腳手架剛剛全部拆完,工地邊堆著成捆的竹片和廢鋼筋。窗戶裝上了,水電已通,樓道裡還有工人在刷白、裝燈,樓體刷著白灰,遠遠望去已初具模樣。
門口木板上貼著一張新通知:《職工宿舍申請登記表》。兩頁紙,打印的項目、手寫的名欄。誰都沒料到,這張紙才貼出兩天,接待處桌上就多出了厚厚一遝申請表。
“六十多份。”羅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把表格收攏整齊,放進檔案袋,“而樓上最多能騰出四十張床。”
她看著麵前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有乾了兩年半的老車間骨乾,有剛轉正兩個月的年輕人,還有一張字跡歪歪扭扭、附帶“家在東莞,睡板房三人擠”說明的小紙條。
飯堂裡議論聲開始大了起來。
“說是住四十人,登記表都快七十份了,到時候誰來誰不來?抽簽?”
“得早來的先住吧?咱乾了兩年多了——難不成還讓剛來的睡進去?”
也有年輕人不服氣,在一邊冷哼:“乾得多算不算?要按工齡,那以後誰還肯拚命?”
有人還真拿了個小卷尺,飯後跑到宿舍樓邊測門寬窗長,嘴裡念叨:“八間房,每間上下鋪,兩張床四人……這真住得下?”
王哥剛從樓上下來,胳膊上搭著毛巾,路過飯堂就有人悄悄扯他袖子。
“王哥……你要是知道怎麼排的,給我提個醒啊,咱一個床位都不挑,就挨著廁所都行。”
王哥哭笑不得,擺擺手:“彆扯我,我都不知道你們怎麼交的表呢。”
另一邊,李向東坐在辦公室翻看本月采購單,王哥敲門進來說了申請表的事。
“表先收著,彆急著批。”李向東沒抬頭,隻淡淡回了句。
他知道——急是沒用的。
這宿舍,是用來住人的,不是用來給誰“講理”的。而當床位隻夠一半人躺下,剩下一半人要麼得讓,要麼得服。
可不服怎麼辦?
這個局,他還沒攤牌。但火,已經在鍋底開始沸了。
夜色沉沉,廠區辦公室隻剩一盞台燈亮著。
羅燕坐在桌前,脫了外套,卷著袖子,麵前攤開三頁統計表,一支紅筆在紙上走來走去。
她已經把這輪宿舍申請做了初步分類。
第一張表是工齡排序:
·滿兩年以上的老工人:25人
·一年以上但未滿兩年的:12人
·剛轉正三個月以內的:18人
第二張表是崗位類型篩選:
·關鍵工序崗位注塑調機、電路維修、倉庫統籌):15人
·普工類崗位搬運、包裝、保潔):32人
·非一線行政、後勤):13人
第三張是最棘手的:住宿困難等級
·目前租房遠、月通勤超1小時的:21人
·家庭狀況困難有老人或孩子、單身母親):8人
·廠區內搭臨時棚、住工棚的:6人
這些人裡,有不少重合——既是關鍵崗,也租得遠,既乾得久,也正是主力。
但宿舍樓一共三層,每層八間,每間兩人,最多隻能安排40人。她一夜之間要從60張申請表裡,選出40個人,等於親手劃出20個“住不進去”的名字。
她停下筆,手撐著額角,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在表格旁邊,她寫下一行字:
“要麼動標準,要麼選出局的人。”
動標準,就是把製度放軟——按“感情”來排,誰來得早、誰眼淚多、誰說得巧,就可能“拱”進來。
選出局的人,就要靠製度——冷冰冰的積分表說了算,一條條指標擺在台上,“差0.5分也不行”。
她緩緩抬頭,看向桌角壓著的一張舊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