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血染殘譜
溪水浸透了顧長安的戎裝,冰冷的觸感讓他稍稍清醒。月光透過婆娑的樹影,在缺失耳垂男人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那鎏金纏枝蓮紋香爐在他手中微微晃動,一縷殘存的沉水香混著血腥氣鑽入顧長安的鼻腔。
"你說…什麼?"顧長安的手指深深摳進岸邊濕泥,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孔雀膽的毒性在血液裡遊走,每說一個字都像吞下燒紅的炭塊。
男人將香爐輕輕放在青石上,爐蓋鏤空處還卡著半片未燃儘的蘇合香。"那夜子時,祭壇四周點著八十一盞長明燈。"他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輕柔,像在講述一個纏綿的舊夢,"太子親手將郡主放在太極圖上,她的杏紅襦裙鋪展開來,像朵將謝的芙蓉。"
顧長安的瞳孔驟然收縮。三年前那個雨夜,他奉命戍守玄武門,卻見太子車駕深夜出宮。車簾被風吹起的刹那,他分明看見永寧蒼白的臉——當時隻當是太子帶妹妹去終南山求醫。
"你當時在場?"顧長安突然暴起,染血的橫刀抵住男人咽喉。刀鋒在月光下映出對方殘缺的耳垂,那傷口平整得像是被利刃削去。
男人不躲不閃,撥子輕輕敲了敲香爐。爐身突然彈開暗格,露出半截燒焦的杏色絲絛——正是永寧腰間禁步的流蘇。"祭典開始前,郡主悄悄把這個塞給我。"他頓了頓,"她說若將軍有朝一日尋來,就把這個交給您。"
顧長安的刀尖開始顫抖。那絲絛上歪歪扭扭繡著"長相思"三字,是永寧十四歲初學女紅時的作品。彼時他笑她針腳如蚯蚓爬,小姑娘氣得把繡繃扔進荷花池,卻在他生辰時又偷偷繡了條新的。
"為什麼是你…"顧長安喉頭滾動,咽下翻湧的血氣,"你究竟是誰?"
遠處突然傳來號角聲,男人猛地按住顧長安肩膀。兩人伏低身子,看見對岸樹林中火把如龍,金吾衛的玄甲在月色下泛著冷光。
"走!"男人抓起香爐塞進懷中,拽起顧長安往上遊疾奔。溪水沒過膝蓋,顧長安的箭傷被冷水一激,反倒清醒幾分。他注意到男人右腿微跛,錦靴踩過卵石時發出奇怪的哢嗒聲。
追兵的火光漸近,男人突然拐進一片蘆葦蕩。枯黃的葦杆高過人頭,葉片邊緣鋒利如刀。顧長安臉上被劃出細小的血痕,卻顧不得擦拭——西南方向隱約傳來馬蹄聲,至少二十匹。
"前麵有個廢棄的磚窯。"男人壓低聲音,撥開最後一片蘆葦。月光下顯出個半塌的圓形窯洞,窯口垂著厚厚的藤蔓。"裡麵有暗道通務本坊。"
顧長安剛要邁步,心臟突然劇烈抽搐。他踉蹌著扶住窯壁,嘔出一口發黑的血。男人迅速從懷中掏出個瓷瓶,倒出三粒腥紅的藥丸:"吞下去,能暫緩毒性。"
藥丸入喉如火灼燒,顧長安眼前閃過零碎畫麵——永寧及笄禮上,她戴著那支金鑲玉簪向他敬酒,簪頭蓮花的蕊心鑲著罕見的血珀;馬嵬驛兵變後,太子深夜召他入東宮,案頭攤開的《霓裳》譜上沾著可疑的紅漬…
"將軍可還記得天寶十三載的上巳節?"男人突然發問,同時警惕地望向窯外。追兵的火把已到蘆葦蕩邊緣,驚起棲息的夜鷺。
顧長安當然記得。那日曲江畔桃花如雨,永寧的紙鳶掛在了老柳樹上。他替她取風箏時,發現樹洞裡藏著個鎏金匣子。後來才知那是太真觀道士獻給太子的"續命匣",據說裝著楊貴妃的一縷青絲。
"當時郡主打開過那個匣子。"男人聲音更輕了,"她看見裡麵除了青絲,還有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符紙——正是她自己的。"
窯洞深處突然傳來窸窣聲,男人瞬間拔出短刃。一隻灰狐叼著幼崽從他們腳邊竄過,消失在夜色中。顧長安卻盯著狐狸跑出的方向——那裡磚石排列異常整齊,分明是人工修葺的痕跡。
"暗道在那裡。"他啞聲道,卻見男人搖頭。
"現在不能進去。"男人從袖中抖出個皮囊,倒出些粉末撒在窯口,"親衛帶著獒犬,得先解決嗅覺。"
粉末散發出刺鼻的硫磺味,遠處立刻傳來犬隻的噴嚏聲。男人趁機掀開塊偽裝成碎磚的木板,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狹小洞口:"將軍先走,我斷後。"
顧長安抓住他手腕:"一起走!"觸手卻摸到凹凸不平的疤痕——那手腕內側竟烙著個小小的太極紋。男人猛地抽回手,殘缺的耳垂在月光下顯得愈發猙獰。
"您帶著這個。"他解下腰間皮囊塞給顧長安,"裡麵有郡主留下的《霓裳》殘譜,和…"話未說完,一支弩箭突然穿透藤蔓,釘入他肩胛。
顧長安揮刀斬斷第二支箭,拽著男人滾入暗道。頭頂傳來木板合攏的悶響,接著是紛遝的腳步聲。有人厲喝:"搜!把每塊磚都掀開!"
暗道狹窄潮濕,兩人隻能匍匐前行。顧長安摸到男人後背一片濕熱,血腥氣混著某種藥草的苦澀。爬出十餘丈後,空間稍闊,能勉強弓腰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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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撐得住嗎?"顧長安撕下衣擺要給男人包紮,卻被推開。
"無妨。"男人喘著氣靠在土壁上,"這暗道是當年修建太真觀時預留的,出口在務本坊的枯井裡。"他從懷中摸出火折子,微弱的火光映出壁上斑駁的劃痕——有些顯然是新刻的。
顧長安湊近辨認,呼吸驟然停滯。那些歪歪扭扭的刻痕,分明是《霓裳》的工尺譜!最下方還刻著朵小小的蓮花,與永寧繡在帕角的一模一樣。
"這是…"
"郡主被帶進地宮前,在這裡停留過。"男人突然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黑血,"她當時已經醒了,用簪子在牆上…"
話音戛然而止。暗道深處傳來金屬碰撞的清脆聲響,像是有誰在敲擊銅管。男人臉色驟變,撲滅火光:"是太子的影衛!他們知道這條暗道!"
黑暗中有風聲掠過,顧長安本能地側頭,一支小箭擦著耳廓釘入土壁。他反手擲出橫刀,聽見一聲悶哼。男人趁機拉著他往前衝,暗道突然開始下傾,兩人手勢不住滾作一團。
當終於停下時,顧長安發現自己壓在一具冰冷的軀體上。他摸索著點燃火折,照見個身著玄色勁裝的屍體,喉間插著他的橫刀。死者腰間金牌上刻著"東宮影衛"四字,但更令人心驚的是他左手小指戴著的銀戒——那是顧長安去年在隴右道剿匪時,親手從匪首手上摘下獻給太子的戰利品。
"太子連影衛都出動了…"男人掙紮著坐起來,肩頭的血已浸透半邊衣袍。他忽然扯開衣襟,露出心口處觸目驚心的烙印——完整的太極圖上橫貫一道刀疤。
顧長安瞳孔驟縮。這個烙印他見過,在阿醜咽氣前撕開的衣襟下。當時那老仆用血淋淋的手指在他掌心畫了半個太極圖,喉嚨裡咯咯作響地擠出"郡主…冤…"三字就斷了氣。
"你到底——"
"噓!"男人突然捂住他的嘴。遠處傳來水流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顧長安屏息細聽,竟是親衛在吩咐:"把孔雀膽塗在箭上,見到人影直接放箭!"
男人從靴筒抽出把匕首塞給顧長安,自己則取下焦黑的琵琶撥子。撥子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幽光,他低聲道:"前麵三十步右轉有岔路,通往廢棄的酒窖。我引開他們,將軍務必把郡主的遺物帶出去。"
不等回應,男人突然用脖子劃過自己手臂。鮮血湧出的刹那,他猛地衝向聲源處,脖子竟發出尖銳的嘯叫聲。遠處立刻響起雜遝的腳步聲和箭矢破空聲。
顧長安咬牙轉向右側,果然摸到個隱蔽的岔道。爬行時,懷中皮囊突然散開,幾片竹簡滑落出來。他借著縫隙透入的微光,看見簡上朱砂寫著:"七月初七子時,以處子心血為引,奏《霓裳》可喚魂歸…"
最後半截竹簡上,永寧的字跡已經淩亂:"太子哥哥騙我飲下離魂散,地宮牆上有…"
一聲巨響突然從主暗道傳來,接著是土石崩塌的轟鳴。顧長安攥緊竹簡,在彌漫的塵土中摸到扇腐朽的木門。撞開門後,他滾入個滿是酒氣的黑暗空間,頭頂隱約可見方形光斑——正是枯井的出口。
攀著井壁凸起的磚縫往上爬時,顧長安忽然聽見下方傳來虛弱的哨音。那是軍中傳訊的鷓鴣調,三短一長,意思是"速離勿念"。他低頭望去,隻見缺失耳垂的男人靠在井底,胸口插著三支羽箭,卻仍堅持吹著骨哨。
最後一縷月光照在男人臉上時,顧長安終於看清了他的口型:
"郡主…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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