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拍打船板的聲響在幽閉的地下空間裡格外清晰。顧長安握槳的手指節發白,右肩的傷口隨著劃船動作不斷滲出鮮血,將青灰色的衣料染成暗紅。燈籠昏黃的光在水麵投下搖晃的倒影,照出他眉骨上未乾的血跡。
"一入宮門深似海…"他低聲念著槳上的刻字,眼前浮現永寧說這話時微蹙的眉頭。那日她穿著杏色襦裙站在梨樹下,指尖撚著花瓣說:"父親總說宮牆裡的女人,就像這落在硯台裡的梨花…"
木船突然撞上硬物。顧長安抬頭,發現船頭已抵住漢白玉拱橋的基座。橋身雕刻著繁複的纏枝紋,欄杆上十二隻石獅口中銜著夜明珠,將整座橋照得如同白晝。他伸手觸碰最近的那顆珠子,指腹傳來異常的溫度——這些明珠竟都是溫的。
拱橋正中立著塊無字碑。顧長安走近時,碑麵突然浮現水波狀紋路,漸漸凝成兩句詩:"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字跡娟秀如簪花小楷,與永寧批注《霓裳》舞譜的筆跡一模一樣。
"永寧來過這裡。"他撫過詩句,在"惘"字處摸到細微凸起。用力按下後,碑底彈出個暗格,裡麵躺著半頁殘破的舞譜,正是《霓裳》第七疊的片段。譜邊朱批:"子時三刻,羽調商音"。
遠處突然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顧長安迅速藏好舞譜,伏在欄杆向下望。暗河上遊漂來幾截斷裂的繩索,水麵還浮著半塊青銅麵具——是楊忠的。他眯眼看向來時的方向,石室崩塌的煙塵仍未散儘。
"老東西沒這麼容易死。"顧長安撕下衣擺纏緊肩上,抬腳邁向拱橋另一端。朱漆宮門近在咫尺,門上銅環的孔雀紋在夜明珠映照下泛著詭異青光。他伸手欲推門,卻在觸及門環前猛地收手——銅孔雀的眼睛正在滲血。
一滴、兩滴…暗紅的血珠順著門縫滑落。顧長安後退半步,橫刀出鞘的瞬間,宮門突然自動開啟條縫隙。濃烈的檀香混著腐臭味撲麵而來,門內傳來環佩相擊的清脆聲響。
"顧卿彆來無恙。"門縫裡飄出個沙啞的女聲,每個字都像鈍刀磨過青石,"二十年了,你終於來赴約。"
顧長安的刀尖微微發顫。這聲音既像被砂紙磨過的楊玉箏,又帶著永寧說話時的尾音上揚。他深吸一口氣,用刀鞘頂開宮門:"何人裝神弄鬼?"
宮門洞開的刹那,數百盞長明燈同時亮起。顧長安被強光刺得眯起眼,待視線恢複,隻見殿中央站著個戴金絲麵紗的女子。她穿著褪色的霓裳羽衣,發間鳳釵垂下的珍珠簾遮住半張臉,露出的脖頸皮膚布滿蛛網般的紅痕。
"認不出本宮了?"女子輕笑著抬起右手,腕間金鑲玉鐲叮當作響。顧長安瞳孔驟縮——那鐲子是開元二十八年他送給永寧的及笄禮,內圈刻著"長相守"三字。
女子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麵紗被血浸透。她踉蹌著扶住身旁的青銅鶴燈,燈影搖晃間,顧長安看見她左袖空蕩蕩地垂著——永寧的左手早在三年前就被太子斬斷。
"你不是永寧。"顧長安的刀尖指向女子心口,"她從不自稱本宮。"
女子聞言摘下麵紗。燈下露出張支離破碎的臉:右眼是永寧的杏眼,左眼卻是楊玉箏的丹鳳眼;嘴唇上方有顆與永寧相同的朱砂痣,下巴卻帶著貴妃特有的美人溝。她解開衣領,鎖骨處赫然是顧長安親手刻的梨花烙。
"我是永寧,也是玉箏。"她聲音突然變成少女的清亮,"更是所有死在馬嵬驛的女人們。"說罷又恢複沙啞嗓音:"顧卿當年若肯交出虎符,她們本不必死。"
顧長安的刀哐當落地。他踉蹌著去拾,卻發現地麵突然變成透明的水晶,下方層層疊疊堆著無數女屍。最上層是穿著霓裳的楊玉箏,心口插著金簪;中間是永寧,手中緊握半塊碎玉;最下層竟是個與顧長安眉眼相似的少女,脖頸處纏著白綾。
"看清楚,這都是你的債。"女子踩了踩水晶地麵,屍堆隨之晃動,"不過今夜過後…"
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腳步聲。女子臉色驟變,猛地推開顧長安:"範陽軍的淬毒箭!躲到屏風後去!"她話音剛落,三支羽箭已破窗而入,深深釘入顧長安剛才站立的位置。
顧長安滾到鎏金屏風後,聽見箭雨撞擊青銅器的叮當聲。女子揮袖打翻長明燈,火苗瞬間竄上紗幔。借著火光,他看見殿門處湧入十餘個範陽軍士兵,為首的絡腮胡正往弩箭上抹暗綠色毒藥。
"妖女果然在此!"絡腮胡獰笑著舉起弩箭,"將軍有令,取貴妃首級者賞千金!"
女子突然發出淒厲長笑。她甩開羽衣廣袖,露出綁滿火藥筒的腰腹:"本宮等你們很久了。"說著點燃手中火折,"告訴安祿山,他永遠找不到真虎符…"
爆炸的氣浪將顧長安掀飛到殿角。他掙紮著爬起時,整座宮殿已陷入火海。透過濃煙,他看見女子殘破的身影在火焰中起舞,跳的正是《霓裳》第七疊。她的動作越來越慢,最後麵朝顧長安的方向緩緩跪下,做了個"快走"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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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燃燒的橫梁砸在兩人之間。顧長安咬牙衝向側門,在踏出門檻的瞬間回頭——火焰吞沒了女子最後一縷青絲,她頸間的玉墜突然爆裂,飛出的碎片在顧長安臉頰劃出血痕。
側門外是條向上的螺旋石階。顧長安跌跌撞撞攀爬時,懷中殘譜突然發燙。他掏出查看,發現原本空白處顯出新字跡:"真虎符在梨園最大那株梨樹下,以《霓裳》第七疊的商音為引…"
石階儘頭傳來兵器碰撞聲。顧長安貼牆潛行,在轉角處看見楊忠正與三個範陽軍士兵纏鬥。老管家半邊身子都是血,手中匕首卻招招致命。最後一個士兵倒下時,楊忠也靠著牆緩緩滑坐在地。
"將軍…過來…"他嘶啞地呼喚,摘下麵具扔到顧長安腳邊。麵具內側刻著幅微型地圖,標注著通往梨園的密道。
顧長安沒有接:"你效忠的究竟是誰?"
楊忠咳出大口鮮血:"老奴…隻效忠大唐…"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個油紙包,"這是貴妃留給永寧郡主的…如今該物歸原主…"
紙包裡是半塊風乾的梨花糕,上麵用朱砂畫著虎符紋樣。顧長安拿起時,糕點碎裂,露出裡麵卷成小軸的絹布——竟是隴右軍布防圖!
楊忠的呼吸越來越弱:"當年…貴妃早知道太子…勾結範陽…"他猛地抓住顧長安手腕,"小心太子的…金吾衛副將…"話未說完,突然瞪大眼睛看向顧長安身後。
顧長安本能地側身翻滾。一柄長劍擦著他耳畔刺入楊忠咽喉,持劍者是個穿金吾衛鎧甲的高大男子,麵甲下傳出悶笑:"顧將軍彆來無恙?"
這聲音讓顧長安渾身血液凝固——是三個月前戰死在潼關的金吾衛副將趙破虜!他正要拔刀,對方卻掀開麵甲,露出張被火燒毀的臉:"將軍最好彆動,梨園此刻全是太子的人。"
遠處傳來號角聲。趙破虜突然壓低聲音:"真虎符不在梨園,在永寧郡主的琴軫裡。"說罷反手將劍刺入自己心窩,倒地前用血在地上畫了個太極圖。
顧長安拾起趙破虜的劍,發現劍柄刻著"寧碎"二字。這是永寧的佩劍,劍穗上還係著他送的相思豆。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從下方逼近,他最後看了眼楊忠與趙破虜的屍身,轉身衝進標注的密道。
密道牆壁滲出冰涼的泉水。顧長安抹了把臉,發現掌心全是血——不知何時起,他的眼角已裂開兩道口子。黑暗中,他摸到牆上刻著的《霓裳》工尺譜,音符排列正好是第七疊的商音段。
"子時三刻…"顧長安想起殘譜上的提示,掏出懷表查看——距子時還有半刻鐘。他加快腳步,密道儘頭隱約傳來梨花的香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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