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裡的銀階像融化的月光，每踏一步都濺起細碎的銀珠。顧長安將陸七往肩上顛了顛，少年垂落的銀絲掃過石壁，那些《霓裳》變調符號便如螢火般次第亮起。血腥味混著陳年的檀香，讓他想起三年前太子妃在飛霜殿焚香撫琴的夜晚——那時殿角青銅鶴爐吐出的煙縷，也是這般盤旋成古怪的紋路。
"將軍…"陸七突然在他頸側囈語，溫熱的銀血滲進鎖子甲縫隙，"銅鏡…在流血…"顧長安側頭看去，少年鎖骨下的銀眼紋路正不斷滲出液體，那些銀液滴在台階上，竟凝成微型銅鏡的形態。每麵鏡中都映著不同場景：華清宮枯柳、飛霜殿藻井、馬嵬驛古槐…最後一麵鏡裡，少傷將領正將銅鏡轉向光德坊方向。
石壁傳來細微震動。顧長安猛然駐步，橫刀抵住突然凸起的磚塊——那上麵新浮現的"三更"陰文，與魚符上的刻痕如出一轍。磚縫裡滲出暗紅液體，他蘸了些撚開，指腹立刻傳來灼痛。這不是血，是混了朱砂的銀液，與當年太子妃畫眉用的"醉芙蓉"胭脂配方相同。
"戌時…六刻…"陸七突然掙紮起來，銀絲纏住顧長安的腕甲瘋狂震顫。少年指尖不知何時多了枚銅錢，正是長生殿裡那枚刻著"晴"字的開元通寶。錢孔中穿過的銀絲正自行編織，在空氣中形成縮小版的長安城輿圖。顧長安瞳孔驟縮，圖中光德坊的位置亮著三點銀光，恰是顧府、太子彆院和蘇晚晴舊居。
甬道深處傳來編鐘悶響。顧長安循聲望去，三十步外的轉角處懸著盞青銅燈，燈罩上《春鶯囀》的針孔譜被銀液填滿，正隨鐘聲變換圖案。他想起蘇晚晴生前最愛用銀針在燈罩上刺譜，曾說"音律能穿時空"。此刻三個被燒穿的孔洞投下的光斑，正與陸七銀絲輿圖上的三點銀光重合。
"是蘇姑娘…留下的路標…"陸七的語調又染上太子妃特有的頓挫。少年突然劇烈咳嗽，銀眼紋路中爬出的血絲在銅錢上寫出"三更燈火"四字。顧長安突然發現，這些血絲排列方式，竟與太子妃冰麵留痕的筆順完全一致。
轉角後的空間豁然開朗。九根蟠龍柱圍成環狀，柱間垂落的銀絲結成巨網，網上綴滿銅鏡碎片。顧長安的烙印突然刺痛——正中那根龍柱缺了左爪，正是三年前梨園陷坑裡折斷的那根。柱底散落著焦黑的琵琶骨，其中一塊上清晰可見安祿山部將特有的狼頭刺青。
"彆碰銀網！"顧長安拽住踉蹌前行的陸七。少年腕間銀絲已自發伸向最近的一麵銅鏡，鏡中映出的卻不是他們倒影，而是正在崩塌的長生殿。十二具骸骨圍成圓圈，最末宮人撕開胸膛，將心口銅鏡按進銀燈火焰。顧長安突然看清，那銅鏡背麵銘文正是天寶十四載鑄鏡局的落款——與楊貴妃賜死同年。
陸七突然跪倒在地。少年嘔出的銀血滲入地磚縫隙，那些暗紅的溝壑立刻亮起微光，逐漸顯現出《雨霖鈴》工尺譜。顧長安的橫刀突然震顫，刀身映出的不是自己麵容，而是太子妃在梨園最後一次擊鼓的畫麵——她右手三指內扣的"火攻"手勢，此刻正在刀身上重複閃現。
"將軍聽…"陸七染血的手指突然按住他耳後。顧長安這才注意到，銀網上的銅鏡正以特定頻率震顫，組合成《破陣樂》第三疊的旋律。最駭人的是，每麵鏡子映出的場景都在隨樂聲變化：現實中的戌時七刻，鏡中卻是子夜時分的馬嵬驛；現實裡的甬道磚石，鏡中卻是顧府祖祠的梁柱。
蟠龍柱上的金漆開始剝落。顧長安護著陸七退到牆角，看見漆皮下露出密密麻麻的銀絲刻痕——那是用特製銀針刻的《胡旋舞》譜，與安祿山進獻舞姬時帶來的龜茲樂譜同源。他突然想起燒傷將領鏡中閃過的畫麵：領舞者左眉朱砂痣下，藏著粒青金石鑲的銀釘。
"容器…要完成了…"陸七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少年心口的銀眼紋路已蔓延至下巴，那些紋路在暗處發光，勾勒出銅鏡的輪廓。顧長安撕開內袍按在他傷口上，"三更燈火"的墨跡遇銀變異，在少年皮膚上燒灼出焦痕。劇痛讓陸七短暫清醒，他顫抖著指向最近那麵銅鏡："看…鎏金匣…"
鏡中影像正聚焦到長生殿藻井。銀絲垂落組成的《秦王破陣樂》鼓譜裡，隱約可見許雲娘交給太子妃的鎏金匣。顧長安的烙印突然與鏡中影像同步灼痛，當年梨園教習臨終前嘶啞的警告在耳邊回響："霓裳三疊處，燈火照骨枯…"
銀網突然向中心收縮。顧長安揮刀斬斷襲來的銀絲，斷裂處噴出的液體在空中凝成《霓裳》序曲的音符。那些銀符墜地即燃，火焰裡浮現出華清宮舊景：楊貴妃的霓裳羽衣掛在枯柳上，衣擺銀線繡的正是《雨霖鈴》首句工尺譜。
"銅錢…給我…"陸七突然抓住他蹀領帶。少年指尖銀絲已纏住帶扣上的魚符，那"三更"陰文正滲出銀光。顧長安剛掏出那枚"晴"字銅錢，就聽見頭頂傳來機括轉動聲——銀網中心垂下盞琉璃燈，燈罩上《春鶯囀》譜的第三個破洞，正將光束投向陸七心口。
銅錢在光束中裂成兩半。藏在夾層裡的絹紙遇銀即燃，燒出的青煙在空中凝成飛霜殿西窗的機關圖。顧長安突然明白太子妃當年為何總在西窗下彈琴——窗欞第三根欞條上的雕花，實則是《破陣樂》第三疊的密鑰符號。
陸七的銀眼突然完全睜開。少年喉間發出非人的嘯叫，周身銀絲暴長刺向九根龍柱。顧長安撲上去用身體擋住最致命的一擊，肩甲被銀絲穿透的瞬間，他看見所有銅鏡都映出同一畫麵：馬嵬驛的古槐下，楊貴妃的羅襪掛在枝頭，襪內藏著的半枚銅鏡正與陸七心口的銀眼紋路重合。
"三更…到…"陸七的聲音突然變成男女混響。少年抓住顧長安的烙印按在龍柱上，銀液順著柱身刻痕流淌，逐漸顯出顧府祖祠暗格的構造圖。最駭人的是，圖中那卷記載楊貴妃身世的絹書旁，靜靜躺著半麵鑄鏡局天寶十四年製的銅鏡。
蟠龍柱突然從中裂開。顧長安抱著陸七滾入暗格時，最後看見的是銀網完全裹住九根龍柱——那些銅鏡碎片正拚合成完整的圓鏡，鏡中燒傷將領舉起的手裡，赫然握著太子賜予金吾衛的虎頭魚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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