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馬洪說,“開始我們都以為中國軍隊在海上可能不是日軍的對手,畢竟帝國海軍情報局對日本的評價,是已掌握蒸汽鐵甲艦隊的協同作戰能力,其戰術紀律甚至優於意大利或奧匈帝國海軍,訓練水平則接近歐洲二流海軍。但中國軍隊在陸地上憑借巨大的資源優勢,最終可能會反敗為勝”。
“陸戰?”戴維斯歎了口氣,說“你敢相信嗎?清軍火炮仍使用黑火藥,軍官計算彈道靠占卜而非數學。就說平壤戰役吧,日本陸軍表現出了克勞塞維茨教科書般精巧的迂回包抄戰術,其國內高效的動員能力和跨軍種的陸海協同作戰模式,已經基本與歐洲軍事體係接軌。而清軍不但戰場上缺乏電報聯絡和野戰醫療體係,導致指揮癱瘓,而且整個體係腐敗、訓練不足和指揮混亂,可稱作前現代軍隊的典型缺陷”。
二人言罷,都把目光投向了王月生,明顯地表示該你了。阿寬也興致勃勃地看了過來。“二位都是職業軍人,我十分信服兩位關於軍事方麵的論述。剛才提到了克勞塞維茨,我記得他說過,“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而我想說的,就是這場戰爭還沒打,清國就已經輸了,在政治上”。
王月生望著滿臉迷惑不解的三人,繼續道,“這裡麵有兩重因素,第一,就是清國的統治基礎是小族臨大邦,怎麼說呢,類似於錫克人突然因緣際會地取得了大英帝國的統治權,你說他們會怎麼辦?看來你們都沒有這方麵的經驗”,王月生苦澀地笑道,“錫克王族會隻跟錫克族或者廓爾喀族的貴族通婚,中央軍隊由錫克族人和廓爾喀人組成,英格蘭人隻能當地方民兵,而且所有的重要部門和郡級地方都是由一個錫克的主官和英格蘭人的次官共同管理。算了,你們臉上已經表現出了大便乾燥的表情,就不刺激你們了,但是,我們已經這樣大便乾燥了251年了”。
王月生喝了口茶,看了看其他幾人的表現,繼續說道,“你們猜,現在出現了什麼問題?在清國,30多年前,一群有中國特色的基督徒試圖建立一個地上天國注:太平天國),打了14年,失敗了。但是他們造成了兩個結果,第一個結果就是清國的滿族軍隊和蒙古軍隊都幾乎被打光了,第二個結果就是中國主體民族漢人的軍隊已經成為了全國武裝力量的主體。這個時候,你猜皇帝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你們那裡的錫克人和廓爾喀人是怎麼一下子掌握了那麼大一個帝國的。但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大英帝國,那麼現在皇帝怎麼想已經不重要了,英格蘭人可以非常容易地推翻皇帝,建立自己的帝國,畢竟你說了帝國的武裝幾乎都在英格蘭人手裡”,麥克馬洪說。
“可惜啊,除了一群有中國特色的基督徒,曆史更久遠、影響力更大的,還有一群有中國特色的知識分子,而這群知識分子在中國叫做士大夫,是從中央到地方鄉村,自成一體,且掌握了幾乎全部的喉舌的。你們知道美國陸軍最大的敵人是誰嗎?”
“英國陸軍?”戴維斯不確定地道。
“不對,是美國議會,因為美國議會可以解散陸軍。好了,這是個笑話。但在中國,可以說有幾百年的曆史了,這群士大夫最擔心的不是皇帝,因為哪個皇帝來了,都要依靠他們去統治。他們擔心的是武人,是軍隊,他們最擔心的就是軍隊勢力過大。這個理論對不對我們暫不討論,但是在清國,當時的情況是,一個軍機大臣,相當於你們的內閣大臣,他不但是全國最大的一個派係的部隊的司令,而且掌握著國家外交部和外貿部以及重工業部門。這個時候,你們的文官團體會怎麼辦?”
“我注意到你剛才說的那位閣僚的權力不包括財政,這是一個弱點,也應該是唯一的突破口”,麥克馬洪說道。
“亨利,你不但是個出色的軍官,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傑出的政治家,曆史上一定會有你的名字”。沒過幾年王月生就恨不得撕了自己這張烏鴉嘴。
“這時中國的另一位閣僚軍機大臣)不但是財政大臣戶部尚書),而且是現任皇帝和前任皇帝的老師注:翁同龢)。而他恰恰跟前麵那位將軍大臣有私人恩怨,因為將軍大臣之前替他當時的上司寫了一份報告給皇帝,舉報了財政大臣的哥哥,結果是財政大臣的哥哥和父親都因為這件事先後去世,這倆人的關係算是不死不休那種。
而作為小族臨大邦的皇帝,最需要的就是在主體民族的重要官員之間保持分而治之、互相牽製,有矛盾要分,沒有矛盾創造矛盾也要分。所以,皇帝,其實是現在皇帝的名義上的母親,特意支持財政大臣和他圈子裡的一群人去限製將軍大臣的勢力,為此不惜借日本人的手去消滅將軍大臣的軍隊”。
“不可思議,你是說你們的皇帝跟你們的大臣一起配合外國軍隊消滅本國軍隊,原因隻是這個將軍的勢力太大?”,戴維斯驚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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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很複雜,我剛才說的高層恩怨、公報私仇,隻是原因之一,這場戰爭我們國家恐怕要研究很久。但是,從政治上講,這個至少是原因之一。其實,從利益的角度講,也可以理解這些政治決策。畢竟,對於皇帝,或者小皇帝背後的太後來講,將軍的部隊輸了,清國不過割地賠款而已。但如果將軍的部隊在對外戰爭中贏了,本身就已實力超強,再疊加對外作戰勝利的光環,恐怕大清就不姓愛新覺羅了。
同樣,對於那位財政大臣和他的同道者而言,無論是現在的皇族,還是可能占據中華的外國勢力,他們都還有利用價值。而如果將軍的勢力全麵占據了上風,那麼將軍的幕僚內有無數的人才可以取代他們的位置”。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口中的將軍大臣就是你們的北洋大臣李鴻章大人,你說的私人軍隊就是淮軍了?那你認為這次戰爭之後李鴻章大人會是什麼結果?他的勢力還會存在嗎?他的繼任者會是誰?彆這麼看我,我畢竟在香港呆了那麼多年,而且馬上要去中國做武官,這些基本的事實我還是了解的”,戴維斯不滿王月生張大嘴巴對他發呆的傻樣子。
“呃,你這個問題太大了,是東亞問題專家才能回答的。不過你要問我個人的觀點,我覺得第一,李鴻章大人現在要承擔失敗的一切責任,作為馬關條約的簽字人,他已經身敗名裂,再無政治前途;
第二,他的勢力會被削弱,但漢人掌握的其他軍隊派係不會允許中央和滿人任意地消滅一個軍隊派係,到了一定程度,幾個軍隊派係會互相保護;
第三,如果說有誰能繼承李大人的位置,去維持和帶領淮軍的殘餘勢力的話,應該是袁世凱將軍。他在甲午戰爭之前的處理朝鮮事變期間表現出較強的辦事能力和軍事才能,尤其是在壬午兵變和甲申政變中,維護了大清對朝鮮宗主國地位的。他的政治表現在此次事件中優於其他淮係將領,而他在朝鮮戰爭後期被李大人下令調回國內,名為不滿,實為保護。所以袁將軍對甲午戰爭中軍事方麵的失敗無須承擔主要責任,應該是李大人留的後手”。
“我倆軍事方麵的分析未必全麵,您的分析涉及太多高層博弈和自由心證的因素,也無法證明。但我個人很欣賞您觀察問題的角度和高度,想必您的家族一定是中國的世家大族,在中央和地方都有勢力”,麥克馬洪用英國人的方式吹捧著,完全不管王月生受得了受不了。
“哪裡哪裡,亨利,等你到了緬甸,就會知道我們王家隻是蝸居西南一隅的商業家族而已,完全沒有政治勢力和野心”,王月生急忙撇清。
麥克馬洪隻當他是中國式的謙虛,暗忖此人身後必有睿智的家族長老指點,此家族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東方隱世家族。雲南與緬甸山水相連,民族雜居,勢力相通,自己將來去了緬甸,少不得刻意結交一番,以借其勢力。
戴維斯也頗為心動,覺得此人對政治方麵的分析雖然頗顯稚嫩和偏頗,但站位的高度和思考問題的廣度卻是同齡人中少見。自己此去武官任上,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調查甲午戰爭後中國的軍隊係統的實力和發展趨勢,少不得多關注一下這個人提到的袁世凱。
其實,這也是二人被王月生卡了個bug。但凡這番話語傳到中國一個士子或官員耳中,都會毫不猶豫地認定王月生是個佞人妄言。因為且不管他的論點論據是否正確,以當時中國的政治上的透明度,和落後的信息傳送效率,根本不足以支持一個人在短時間內合理合法獲取跨越了這麼多係統和維度的信息。
須知一條準確的有用的信息,是要從無數條無用的冗餘的甚至虛假的信息中篩選出來。王月生短短幾句話中包含的信息,無論對錯,如果要真的收集到,需要一個橫跨中國很多地區、很多領域、很多層級的團隊,用很長時間才能收集到足夠多的有用資料去分析的。
王月生本人並未意識到這個技術上的bug,但好在他認定了不能在中國人麵前顯擺,倒是減少了穿幫的風險。
這番話後,幾人各懷心事,再也沒有討論什麼深刻的話題,彼此有一搭無一搭地聊些不敏感的內容,不知不覺就到了利物浦。下車前,幾人互留了地址,麥克馬洪和戴維斯留的是他們在英國的地址,王月生留的是一個廣州的地址,大家約定等各自在他鄉的住處穩定下來後,彼此通報,保持聯係。
“廣州西關仁安街寶芝林藥局”,戴維斯看著手中的地址,準確地用中文念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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