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在路過雲南山裡白族寨子的時候,香港的九龍寨城中,林波等第二批100戶流民家庭已經進寨三天了,初步適應了這裡的生活。頭天晚上,小校場旁的臨時布告欄上貼了通知,邀請兩批共120戶家庭每家壯年男女夫婦和一名老人作為家庭代表,於第二天一早議事。
8月的風帶著新木和乾燥泥土的氣息,卷過城寨中央那片剛被夯實的開闊地。一百二十戶人家,每家三名代表,共三百六十口人,聚在這裡,黑壓壓一片,像一片驟然移來的、帶著不同紋理和硬度的森林。他們是陳掌櫃和劉老師親手挑選的:嶺南雕花木匠指節粗大,眼神銳利如刻刀;北方打鐵漢子胸膛寬闊,呼吸帶著爐火的熱氣;江浙老染匠的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靛藍;川中篾匠手指翻飛,仿佛隨時能編出活物。沒有遊手好閒的浮浪子,也沒有破落戶的酸腐氣,隻有手藝磨礪出的筋骨和常年勞作沉澱下的沉靜——以及此刻,麵對一個全然陌生概念時,眼中無法掩飾的困惑與洶湧的暗流。
陳掌櫃站在一方墊高的土台上,聲音不高,卻奇異地壓住了所有細微的嘈雜:“各位父老鄉親,城寨初立,百廢待興。往後,這寨子裡的公事,如修路、引水、防火、乃至一些公共物件的添置花銷,該如何辦?由誰來辦?”
他頓了一頓,目光掃過下麵一張張專注而緊繃的臉。
“老法子,是選族長、立祠堂、聽鄉老一言而決。但今日,我與劉老師,想請諸位一同試試一個新法子——基層自治,民主管理。”
“民主”二字如同兩顆滾燙的銅豆子,砸進平靜卻暗藏漩渦的水麵。
“簡單說,”劉老師的聲音清朗些,接過了話頭。他身形清瘦,卻站得筆直,“就是寨中大事,尤其是關係到每家每戶出力出錢的事,不再由個彆人說了算。需由大家推舉出的代表,聚在一起,公開商議,共同議定規矩。議定之後,人人遵守。遇到新的難處,再議,再改。規矩的立與廢,權在眾人之手”。
“轟——!”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蜂巢,瞬間炸開。三百六十個聲音,帶著三百六十種口音和腔調,噴湧而出。困惑、懷疑、震驚、本能的反感、一絲微弱的好奇……各種情緒交織衝撞。
“啥?人人議事?那豈不是吵到猴年馬月也定不下個章程!”一個洪鐘般的聲音率先蓋過一片嗡嗡聲。是北地來的鐵匠趙大錘,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揮,滿臉的不信,“打鐵還得聽個掌鉗師傅的呢!沒個主心骨,一盤散沙!”
他旁邊一個嶺南的老皮匠張阿公,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死蚊子,聞言立刻搖頭,帶著濃重的鄉音:“後生仔,莫亂講!沒有族長,沒有祠堂供著祖宗規矩,人心就野了,沒了敬畏!做事沒個根,要亂套的!”他渾濁的眼睛裡,是對那無形宗法權威根深蒂固的依賴。
“哼!族長?鄉老?”一個尖利的聲音立刻頂了回來,帶著晉地口音,是織綢的周娘子。她柳眉倒豎,指尖幾乎戳到張阿公的方向,“俺們村原先那個族長,就是個吸血的螞蟥!好事占儘,徭役全攤給窮戶!祠堂?那是他姓周的家廟!俺們外姓人連門檻都摸不著!這種‘主心骨’,不要也罷!”她的話像一把鹽,撒在了許多來自不同地方、飽受宗族盤剝之苦的人心上,引來一片低沉的附和與怒視。
“周家妹子說得痛快!”一個操著巴蜀口音的矮壯漢子——木匠李老蔫拍了下大腿,嗓門也提了起來,他環視四周,“可俺們要過活,要吃飯穿衣!寨子裡修牆、挖溝渠、巡夜防火,這些力氣活總要有人乾吧?這算不算徭役?怎麼攤派才算公道?是按戶?按人頭?還是按各家的進項?”他粗短的手指用力點著地麵,“這賦稅徭役的根子,得先掰扯清楚!彆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
李老蔫的話像一根導火索,瞬間引爆了另一個更為敏感的火藥桶。
“稅?還要稅?!”一個年輕的、帶著濃重江浙口音的聲音驚叫起來,是染坊的學徒孫小乙。他臉漲得通紅,“掌櫃的給工錢,我們乾活,天經地義!怎麼還要額外交錢給寨子?我們自己掙的銅板還不夠糊口呢!這跟官府收刮有什麼兩樣?”他年輕氣盛,對任何“額外索取”都充滿警惕。
“小乙哥,話不能這麼說!”旁邊一個沉穩些的中年聲音響起,是江浙來的老染匠吳師傅,他指甲縫裡的靛藍更深了。他慢條斯理,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底氣,“染一缸好布,鹽、堿、礬,哪樣不要錢?寨子要運轉,好比這口大染缸,沒點‘底子’錢)怎麼行?修橋補路,請郎中備藥,哪樣不花錢?這錢不從大家夥兒身上來,難道天上掉下來?關鍵是怎麼收,怎麼管,怎麼用!得有個透明的章程,彆像以前衙門裡,黑箱子裡摸錢!”他強調“透明”和“章程”,目光炯炯地看向土台上的陳掌櫃和劉老師。
爭論的焦點如同被投入熔爐的鐵塊,在反複捶打下不斷變形。最初關於“要不要族長”的對立,漸漸分化、深入,演變成對“權力歸屬”和“公共負擔”本質的激烈碰撞。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沒個領頭的就是不行!”趙大錘依舊堅持,他指著幾個同是打鐵出身的漢子,“我們幾個爐子靠得近,平日裡誰家缺個風箱把手,誰家炭不夠了,喊一嗓子就搭把手了。可寨子這麼大,幾百號人,不同行當,各乾各的,沒個說了算的人總攬調度,遇到大事,聽誰的?聽幾百人吵吵嚷嚷?效率呢?”他身邊幾個鐵匠紛紛點頭,他們習慣了作坊裡師傅的指令,對“集體扯皮”的效率深表懷疑。
“效率?趙師傅,您要的‘效率’,是不是就是一個人說了算,彆人隻管埋頭拉車?”一個清亮的女聲響起,帶著點川音,是繡娘秦三娘。她針線活極好,人也潑辣。她沒往土台前擠,就站在人群邊緣,聲音卻清晰地傳開:“那跟過去的族長、東家有啥區彆?‘民主管理’的精髓,劉老師剛才說了,是‘權在眾人之手’!規矩要大家一起立,事情要大家商量著辦。慢是慢點,可這規矩立下了,是大家心甘情願認的,執行起來才沒那麼多扯皮拉筋!這才是長久之計!”她的話,像一根繡花針,精準地挑開了“專製效率”與“民主認同”之間那道微妙的縫隙。
“三娘這話在理!”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捋著稀疏的胡須開口了。他是徽州來的製墨師傅鄭先生,說話帶著點文縐縐的腔調,“無規矩不成方圓。然此‘規矩’之源,在‘民’而不在‘官’。諸位試想,若寨中公共之規,皆出於我等公議公決,則守規即是守己之諾,護規即是護己之利。其約束之力,豈是族長、鄉老之威壓可比?”他試圖用更文雅的言辭,闡述秦三娘樸素的道理。
然而,李老蔫最關心的“負擔”問題,始終像一根骨鯁在喉。
“鄭先生說得文雅,可落到地上,還是錢和力!”李老蔫的聲音帶著一種工匠特有的執拗,他再次把話題拽回最實際處,“公共的錢,怎麼收?是按戶均攤?那人口少的戶豈不是吃虧?按人頭?娃娃老人乾不了活,也算?按各家進項抽成?那手藝好、掙得多的師傅們願意?還有那徭役,巡夜、修牆,總得出人吧?怎麼輪?能不能用錢抵?或者手藝頂?比如我出工修一天牆,能不能抵我家該攤的錢糧?這些細則不掰開揉碎講清楚,議個‘民主’的大帽子有啥用?”
他連珠炮似的問題,把“民主自治”從雲端拉回了滿是泥濘和柴米油鹽的地麵。圍繞著“公平”二字,不同地域、不同行業、不同家庭狀況的人,立刻又劃分出無數細小的陣營,低聲爭論不休。
就在這關於賦役形態的激烈辯論聲浪稍稍低伏的間隙,一個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初生牛犢般的莽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刺破了男人們主導的聲場:
“那…那管事的人,為啥非得是男人?”
說話的是個半大少年,站在他父親——一個沉默寡言的嶺南石匠身後,隻露出半張被爐火熏得微黑的臉,和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他叫阿石。這話一出口,如同在滾沸的油鍋裡滴進了一滴冷水。
整個開闊地,那三百六十人的龐大群體,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風卷過地麵的浮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無數道目光,驚愕、茫然、困惑、甚至帶著隱隱怒意,齊刷刷地聚焦在阿石身上,又仿佛被燙到一般,迅速移開,彼此交換著難以置信的眼神。張阿公的嘴巴張了張,沒發出聲音,隻是那深如溝壑的皺紋更深了。趙大錘濃黑的眉毛擰成了疙瘩,鼻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周娘子倒是眼睛一亮,隨即又抿緊了嘴唇,飛快地掃了一眼周圍男人們的臉色。秦三娘微微挺直了背,嘴角卻繃緊了。絕大多數人的臉上,都寫著同一個意思:荒謬!自古以來,議事掌權,哪輪得到婦道人家?這是天經地義,如同太陽東升西落,根本無需討論的“鐵律”。
喜歡數風流人物還看前世與今朝請大家收藏:()數風流人物還看前世與今朝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