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駒的鐵蹄剛叩上無錫城外的青石板,晨霧裡便炸開一串清脆的爆竹響。
"陸先生回來啦!"最先喊出聲的是賣糖畫的張老漢,他舉著糖稀未乾的鳳凰糖畫往街心跑,銅鍋在擔子上晃得叮當響,"雁門關退敵的大英雄回咱們無錫了!"
陸九淵勒住韁繩時,額角還沾著趕路的薄汗。
可眼前的景象比正午的日頭更燙人——青石板路兩側擠得水泄不通,穿粗布短打的農夫舉著新摘的香瓜,紮著羊角辮的小丫頭往他馬背上塞野菊,連總板著臉的布莊周掌櫃都捧著半匹湖藍錦緞,錦緞上還彆著朵大紅花。
"陸先生,這是我家那口子連夜繡的。"周夫人從人群裡擠出來,鬢角的銀簪撞得亂顫,"她說您在雁門關替咱們擋刀,咱們得給您做身新衣裳。"
陸九淵伸手去接,指尖觸到錦緞時被什麼硌了下——是枚用紅線串著的平安扣,墜子上還刻著"九淵"二字。
他喉結動了動,突然想起前日在客棧裡,卓顏翻著賬本說"等回無錫,得給街坊們帶點塞外的奶餅",原來這城裡的人,早把他的歸期刻進了針腳裡。
"都彆擠著陸先生!"茶棚王阿婆舉著長柄銅壺分開人群,壺嘴還冒著熱氣,"鬆鶴樓的張掌櫃早備下了十桌席麵,咱讓英雄先喝口熱湯!"
人群轟然應好,有幾個小夥子自發在馬前開道,竹扁擔挑著的紅綢被風掀起,在陸九淵眼前晃成一片霞。
他低頭時,看見腳邊不知誰放了串野草莓,紅得透亮,像卓顏從前給他藏在書匣裡的蜜餞。
鬆鶴樓的朱漆大門敞開著,門楣上掛的"英雄歸來"金漆木匾還沾著新刷的桐油味。
陸九淵剛下馬,就聽見二樓雅間傳來脆生生的喊:"爹爹!"
謝卓顏倚著欄杆探身,月白衫子被穿堂風掀起一角,露出懷裡抱著的小團子——那是阿朱的兒子,此刻正攥著陸九淵的說書醒木往嘴裡塞。
小團子見他望過來,立刻蹬著小胖腿撲過來,醒木"啪"地砸在樓板上,倒像替他敲了個開場。
"慢著!"陸九淵兩步跨上樓梯,在小團子栽下來前接住他。
孩子身上帶著奶香味,額頭還沾著塊糖漬,他抬頭時,正撞進卓顏帶笑的眼睛裡——她鬢邊的玉簪還是昨夜臨睡前他替她插的,此刻在晨光裡閃著溫潤的光。
"可算回來了。"卓顏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指腹擦過他耳後未乾的汗,"李壞在樓下等了半宿,眼睛紅得像兔子。"
話音未落,樓下突然傳來"咚"的一聲悶響。
陸九淵抱著孩子探身望去,正看見個青衫少年直挺挺跪在堂中,額頭幾乎要磕到青磚。
少年後背的箭傷還滲著淡紅,卻用粗布仔細裹了,顯然是特意收拾過。
"師父!"少年的聲音帶著哽咽,"李壞隨您去雁門關,十九次衝鋒,殺了十三個敵將,奪了兩麵帥旗!"他抬頭時,眼眶紅得像浸了血,"您說過,若能在沙場上立夠二十功,便收我為徒......"
陸九淵的手指在小團子背上輕輕收緊。
他記得三個月前在破廟,這孩子縮在牆角啃冷饃,說"我爹娘被馬匪殺了,我要學本事報仇";記得在雪夜巡營,李壞偷偷把自己的皮襖塞給他,說"師父手涼,我年輕抗凍";更記得前日混戰中,那道擋在他身前的身影——青衫被血浸透,卻舉著刀喊"師父先走"。
"起來。"他抱著孩子下樓,在李壞麵前站定。
少年的膝蓋還壓在青磚上,陸九淵彎腰去扶,指尖觸到他膝蓋處硬邦邦的——是新補的布,針腳歪歪扭扭,像極了卓顏給他縫的並蒂蓮。
"你立的不是二十功。"陸九淵聲音發啞,"是二十一功——你替我擋的那刀,算我欠你的。"他鬆開小團子,從懷裡摸出那枚刻著"言顏"的戒指,"從今日起,你是我陸九淵第一個親傳弟子。"
李壞猛地抬頭,眼淚"啪嗒"砸在青磚上。
他顫抖著去接戒指,卻在觸到戒指的瞬間縮回手:"這是師母的......"
"這是信物。"卓顏不知何時下了樓,手裡端著碗糖蒸酥酪,"你師父說書時總說"師徒緣分,比金堅",這戒指跟著他走南闖北,該傳給有血性的孩子。"她把碗塞給陸九淵,又替李壞擦了擦眼淚,"快起來,你師父要開書了。"
堂中不知誰喊了聲"搬椅子",眨眼間八仙桌全被搬到兩邊,長凳排得整整齊齊。
張掌櫃踩著梯子掛起繡著"書動江湖"的杏黃幡子,幡子下擺還綴著串銀鈴——和陸九淵腰間那枚一個模子刻的。
陸九淵咬了口酥酪,甜得人心裡發顫。
他摸出醒木往桌上一磕,"啪"的一聲,堂中立刻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