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醉仙居的門簾被銅環撞得劈啪響。
阮阮踩著滿地新雪跨進來,金步搖在鬢邊晃出細碎金光,連帶著鬥篷上的狐毛都沾著晨露,每一步都帶起陣香風——是她慣用的沉水香,混著馬車上未散的葡萄酒氣。
跑堂的剛要迎上來,她已摸出塊金葉子拍在櫃台:"二樓雅間,把陸先生的茶換碧潭飄雪,再上壇二十年的女兒紅。"金葉子在木櫃上滑出半尺,反麵"揚州大捷"四個小字在晨光裡閃了閃。
二樓雅間的門虛掩著,陸九淵正低頭撥弄茶盞。
聽見腳步聲,他抬眼時剛好看見阮阮掀簾的動作——腕間銀鈴輕響,金步搖擦過門框,帶落兩星木渣。
"陸先生好雅興。"阮阮坐進對麵的雕花椅,鬥篷甩在椅背上,露出月白錦緞的裙角,"我在西市聽說,昨夜李元霸的馬蹄聲把長安西市的狗都驚著了。"她指尖叩了叩案上的金葉子,"可我這金葉子更沉——徐軍糧草在揚州城外被燒了個乾淨,十萬大軍現在隻能啃樹皮。"
陸九淵的茶盞停在唇邊。
他望著阮阮發亮的眼睛,那裡麵有少年人得勝時特有的鋒芒,像剛出鞘的劍,急著要讓所有人看見寒光。
他放下茶盞,指節在驚堂木上輕輕一敲:"阮姑娘可知,這金葉子上的字是誰刻的?"
阮阮一怔:"自然是我讓人......"
"是揚州城的金匠。"陸九淵截斷她的話,驚堂木"啪"地落下,"他們刻字時手在抖。"他指腹摩挲著茶盞邊沿,"徐軍糧草燒了,揚州百姓要多餓三天;十萬大軍斷糧,得有多少人搶百姓的糧?
金匠的妻兒在城外討飯,他刻"揚州大捷"時,眼淚滴在金葉上,把字都泡軟了。"
阮阮的指尖捏緊了裙角。
她原以為陸九淵會像那些酸儒般誇她"女中豪傑",或是像江湖人那樣拍案叫絕,可此刻他的聲音太靜了,靜得像秋夜的潭水,把她的得意全浸得透涼。
"你這是說我不該高興?"她抓起酒壇往杯裡倒,酒液濺在案上,"陰葵派關了我三個月,說我"行事太躁";師姐妹們笑我"隻會耍刀不會弄權"。
我調三千玄甲衛燒糧草時,手都在抖——可我做到了!"她突然笑起來,眼尾卻泛了紅,"我就想讓他們看看,阮阮不是隻能待在暗室裡練《天魔策》的聖女。"
酒壇"當啷"一聲磕在桌上。
陸九淵望著她泛紅的眼尾,想起前日在書場裡,有個小乞丐舉著偷來的炊餅炫耀,被老乞丐扇了耳光:"有本事彆讓人看見你手裡的餅。"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酒沾濕的袖角:"真正的炫耀,是彆人都知道你做了,偏你自己不提。
就像......"他指了指窗外,"晨霧散了,太陽自然會照到你身上。"
阮阮盯著案上的酒漬,突然抓起鬥篷往身上裹。
金步搖撞在窗框上,發出清脆的響:"我...我該走了。"她轉身時撞翻了椅子,卻沒去扶,"那三千玄甲衛...我讓他們撤到長江北岸了。"聲音輕得像歎息,"陰葵派的密使這兩日該到長安了,他們要是問起......"
"我隻說書。"陸九淵撿起她落下的金葉子,在掌心拋了拋,"不說彆人的事。"
阮阮的腳步頓了頓。
她掀開門簾時,晨霧已經散了,陽光透過青瓦照在地上,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
等那串銀鈴聲徹底消失在樓梯口,陸九淵才摸出袖中被捂得溫熱的密報——是白展堂的飛鴿傳書,墨跡還帶著潮氣:"嶺南急報,蜀王李璠昨夜入宋閥,隨身帶了半車兵符。"
他望著窗外漸起的風,驚堂木在指尖轉了個圈。
樓下傳來跑堂收拾杯盞的聲音,混著遠處駝鈴的脆響——那是商隊往嶺南去了。
"要起的不隻是風。"他喃喃自語,把密報投進炭盆。
火苗舔著紙角,"嶺南的棋,該動了。"
陸九淵望著炭盆裡漸成灰燼的密報,指節在驚堂木上輕叩三下。
窗外的風卷著殘雪掠過瓦當,他想起前日在書場講《三國》時,說到諸葛亮舌戰群儒,台下有個穿青衫的書生拍案道:"若當今天下有這樣的縱橫家,何愁武周不滅?"那時他隻是笑,如今卻覺得,嶺南的那盤棋,或許真要落子了。
嶺南宋閥的議事廳裡,檀香混著鬆煙墨的氣息漫得人鼻尖發癢。
李璠解下玄色大氅,露出裡麵月白中衣,袖口還沾著馬蹄塵——他是連夜從蜀道趕過來的,馬靴上的泥塊在青磚地上蹭出兩道淺痕。
宋師道倚著紫檀木案,拇指摩挲著茶盞邊沿,目光掃過李璠身側那半車朱漆木匣——掀開的幾格裡,兵符金印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蜀王這是要學呂不韋?"宋師道的聲音像浸了冷水的玉,"半車兵符,換宋閥三萬甲士?"
李璠沒接話,反而走到牆下懸掛的《嶺南輿圖》前。
他指尖點在桂州與交州交界處:"武曌調了五萬嶺南兵北上洛陽,如今兩廣隻剩兩萬老弱。"又劃過珠江支流:"她的糧道全靠北江漕運,若宋閥水軍截斷英德峽,再放把火燒了韶關的糧棧——"他轉身時燭火映得眉眼發亮,"五萬北上的兵,得餓一半;剩下的一半,要防著我從大庾嶺殺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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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師道的茶盞頓在唇邊。
他原以為李璠不過是個空有宗室名號的貴公子,前日在驛站初見時,這人還抱著個陶土酒壇與馬夫劃拳,袖口沾著油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