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
閃亮的瞬間
我想忘了昨天不眠的夜晚
我已厭倦所有虛幻的夢想:””
隻想給你一些新鮮的刺激
讓你忘了時間忘了你自己
就在今夜
我隻想帶給你
燃燒的力量
就在今夜
什麼都不要想
現在我就是你
快樂的
每一天走在
紛亂的世界裡麵
我才感覺現在要的是
簡單
亞飛特意挑了個節日前一天打電話給那對癩蛤蟆,利用我們排練的間隙。剛剛的排練把大家搞得很興奮——因為我們的進步太大了。窗邊吸煙的亞飛突然決定了一樣掐滅了煙,如臨大敵地掏出電話,仔細地查找了號碼。我聽見他頗有些緊張地清了清嗓子,半邊的長頭發被漏進來的微弱天光漂得藍藍的。
“節日快樂!”亞飛突然低下頭把手機湊到嘴邊,接通了。
“你好,我是森林樂隊的亞飛。請問演出的事怎麼樣了?有合適我們的沒有?”亞飛緊張地用一隻手不斷攏頭發,把原本挺亂的頭發搞得更加蓬亂。
“比較難辦呐,我們現在都做大牌樂隊了。原來像用得著你們這種的小雜‘盤兒’我們基本都不接了……”電話裡傳來懶洋洋的聲音。
“那……您現在主要做哪些樂隊?”亞飛怔了一下,卻還是畢恭畢敬。
“這些個就都比較知名了!比如努爬侄影‖努努爬侄影…”這些全都是亞飛聽都沒聽說過的樂隊,不但亞飛沒聽說過,我們全體都沒聽說過!亞飛在我們身邊踱過來踱過去,我手裡還沒放下鼓槌呢,大家表情都變得急躁,我們站在排練時各自的位置上,眼睛卻全都追隨著他來去的身影。亞飛齜牙咧嘴的,看表情恨不得抽電話那邊幾個大嘴巴,嘴裡卻說“噢,原來是這樣。那以後有什麼合適的場子幫我們聯係一下,麻煩你們了……”話還沒說完那邊啪地斷了線,亞飛用力地握著手機,做了個狠狠往地上一摔的手勢,氣得眼睛都紅了。
大家都沉默了,剛剛排練時的興奮被潑了一大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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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從衛生間回來,寒冷宿舍裡有一點暖光,亞飛伏在桌子上畫著什麼。那張好像首飾櫃台一樣的奇怪桌子,桌麵是玻璃的,裡麵有燈管。我原本不知道“拷貝台”是乾什麼用的,隻知道是亞飛畫畫專用的桌子。
亞飛束起頭發,用一根方便筷子在腦後綰了個髻,好像個虔誠的小道士,滿臉嚴肅,把那桌子裡的管燈不斷打開又關掉,透過管燈的反光去檢查那幾張畫的正確與否。就那幾張畫紙不斷地擦了畫畫了擦,令人想起籠子裡的小倉鼠不斷地把食物從一個角落搬到另外一個角落來來回回搬個沒完沒了。宿舍裡很冷,鬼子六和大灰狼蜷在被裡鼾聲洪亮;我站在亞飛的身邊翻著桌子上的畫,鉛筆線草稿,潦草的賬單,哪哪家公司的分鏡頭腳本多少多少頁,欠多少多少錢。
床底下破破爛爛的習作,牆上的素描,原來都是做過畫家夢的亞飛的作品啊。
亞飛從耳朵裡拔出耳機,他發現了我,用鉛筆敲著畫稿說“明天早上要交這些破雞巴活。真他媽不想畫了。”
“你不是喜歡畫畫麼?”
“呸!就算我曾經喜歡畫畫,也不會喜歡為這些惡心的抄襲來抄襲去的廣告創意畫稿!被強奸的痛苦啊!但凡我們的樂隊能賺到勉強過日子的錢,我都不會乾這個!”
“can?”我說。我大致看明白了他的工作,草稿上廣告公司給的幾十張狗屎般醜陋的“設計稿”等著亞飛逐張繪畫和上色,最終放大成漂亮的成品圖。我應該可以幫他做一些簡單但是量很大的工作,比如用馬克筆塗色,隻要亞飛告訴我在那些地方使用什麼型號的顏色,我就可以分擔他的工作。
“少放洋屁!”亞飛笑了,“這兩頭豬從來不會幫我做點什麼,隻能惹我生氣。”他轉頭對著鼾聲大作的方向用家長一般疼愛的語氣說,伸出一條穿著襯褲的長腿作勢要踹死他們。
亞飛給我講了一夜笑話。很愉快的晚上。我發現,亞飛是個非常富有人格魅力和處世智慧的人,說話又黑又狠,在他嘴裡,再正經的人都變成了可笑的小醜,肚子裡那點肮臟伎倆全都大白於世。他說到給自己發活的外號“老王八”的家夥的種種糗事,據說那是個廣告公司的頭頭,標榜自己是畫家的老不正經。老王八已經半禿了,但是賊心不減,據說有很多小女朋友。老王八還很愛時髦,一把年紀了總穿條大花褲衩跑來跑去,上邊掛著根鏈子,屁股後麵血跡斑斑的,痔瘡。
“他每次來我們地下室都從頭到尾噴著仁義道德理想奉獻,其實就是來發活或者收活的。一旦拿到活丫立刻帶著痔瘡消失了!”亞飛說。
亞飛說他最初是想報考美院的,落榜以後才決定死心做音樂。表麵上愉快強硬的亞飛實際上是個挫折最多的人。他因為打架沒考高中,因為交不起學費沒上美院,他曾經非常喜歡漫畫,他喜歡過那麼多種藝術,最終還是選擇了音樂。亞飛在黑漆漆寒冷的房間裡,腦後插著一根筷子,手下飛快地沙沙地畫著,也不看我,嘴裡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漫畫和搖滾樂麼?因為漫畫中的英雄總是倒黴,不斷地倒黴,他們不斷地遇到壞蛋,打倒一個還會再冒出一個。但是無論多麼倒黴,他們永遠會戰鬥,從不言敗。一代人打老了下一代人繼續打。搖滾樂也是這樣,搖滾樂帶給我最好的東西,就是那種英雄一樣的感覺。好像偉大的巨人的腳步,你聽到他隆隆地堅決地走過來,是不能妥協的,是摧毀惡意的力量!是不救助傷殘的同伴,卻單騎殺入敵陣的利己主義!”
我們一起乾到催稿的電話響起,直到聽見地下室外麵傳來掃大街的聲音,聽見早起鳥兒婉轉的啼鳴。雖然說得很開心,但亞飛的臉色越來越疲勞,嘴唇慘白而乾裂。我幫亞飛塗了很多張顏色,擦乾淨了每張畫上的鉛筆線。
亞飛跑出去洗了把臉,還沒來得及擦乾臉,老王八打電話來催了,亞飛臉上滴著水,一邊接電話一邊匆忙地把畫稿統統塞進書包,回頭對我淒慘地笑笑說“好好睡一覺!回來請你吃飯。”然後振作起精神出了門。
我躺在枕頭上一時睡不著。地下室裡是黑暗的,但是借著門縫漏進的那點光線,牆上那張畫老泡的招貼依稀可見。亞飛筆下的老泡那麼嚴肅那麼剛烈的臉,其實不像老泡倒有點像是亞飛自己……現在他一定穿行在北京冬天早晨寒冷的空氣中,和黑壓壓的人群擠公交車,愣嗬嗬地懷抱著用來換取我們生活費的畫稿。
暗自想到也許他畫畫更加有前途……搖滾是最看不到前方的藝術了。
理想總是飛來飛去
虛無縹緲
現實還是實實在在
無法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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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肮臟的新疆菜館,這裡的大盤雞不錯,但啤酒不好喝。我和亞飛已經進入了酒後無聊的階段,我把空酒杯子用筷子撥弄著玩,亞飛把一次性火機“啪嗒”打著又“啪嗒”熄滅,“啪嗒”“啪嗒”機械地響著。我們兩個人的目光都是呆滯的,輕聲交流著最近聯係演出的情況,分析托的朋友到底哪些有可能給我們好消息。
“小三不是說找他哥幫忙問問麼?”“啪嗒!”火苗燃起來。
“沒戲,他哥人都不在北京了。晃點咱們呢。”“啪嗒!”火苗熄了。
“隔壁樂隊那個叫打火機的主唱有消息麼?”“啪嗒!”火苗再次燃起。
“丫巴不得咱們永遠沒有出頭機會!怎麼會真幫忙呢?”“啪嗒!”火苗又熄了。
一個個分析過來,又隻好一個個推翻掉。這些做樂隊的同行,當麵都還是相互尊重的!因為大家都窮嗖嗖的,彼此之間都明白做樂隊不容易。背後卻難免菲薄,真肯幫我們的人幾乎一個都沒有。中國的藝術界人情淡薄自私自利的風氣啊。越說越失落,隨著話題的一點點深入,亞飛一點點酒醉,我也有點暈了。
亞飛突然把火機往桌子上一拍,噌地站起來說“靠他們成不了事!走!咱們自己去天堂酒吧試一試!”他起立得過猛,桌子上所有的器皿嘩地跳了一下。
北京的搖滾場子不超過五個,態度都很橫。聽說隻有天堂酒吧願意接納沒名的樂隊,而且也比較知名。去天堂的路上我才知道亞飛喝醉了!他晃晃悠悠的,上公交車差點跌倒在台階上。他昨晚太疲勞了,原本一般的酒量更是大打折扣。這個人奇要麵子,要不是仗著酒勁也不會就這麼沒人介紹地厚著臉皮貼過去。這也是生把我們逼到這份兒上,我們實在太需要專業場子的演出了!
兩個人迎著初冬裡並不溫暖的陽光醉醺醺地走進了天堂酒吧,亞飛進門就說經理在哪,臉色紅紅的跟要賬的痞子似的。
我很擔心地抓著亞飛的後背,隨時準備把他拉回來,好像拉著條隨時向人撲過去的惡犬。
服務生目露懼意忐忑不安地伸手指了指裡邊說“坐在中廳的大沙發上的就是高經理。”
沙發上的側影穿著黑色的長袖t恤衫,頭上戴著奇形怪狀的黑毛巾一樣的帽子,看起來就是個時尚的小帥哥。服務生滿臉畏懼地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這個並不高大的背影就轉頭麵向亞飛和我。他的臉上是凶狠的橫肉,毛孔粗大好像橘子皮,整個一黑社會的北野武。
大個子亞飛紅著眼睛走過去,彎腰對著這個留小胡子的男人說“您好,我叫亞飛,他是小航,我們是森林樂隊的……”他的頭發一縷縷垂過臉頰,居然換了和氣的口吻,說完了就特彆擔心地看著對方。
姓高的經理頗有些意外,而他的表情更加令我們意外,因為那張凶悍的臉上是很溫柔的表情。後來我們都叫他高哥,高哥說起話來比亞飛還要和氣,慢聲細語,說不出的溫暖“是麼?想在我這兒演出?周末過來演演看吧。這個周末是‘雙休日的意淫者’的專場。你們樂隊正好給人家暖暖場,記得千萬早點來啊。”
亞飛和我相互看看,他好像突然酒醒了,眼睛也亮了,頭發也不亂了,直起腰在陰暗的酒吧裡清澈地看著我,我們的眼神裡都流露出驚恐一樣的狂喜想不到這麼簡單!
“太好了,雙休日的意淫者樂隊麼?我在家鄉就很喜歡他們的音樂的,我是他們的fans啊!真沒想到會在北京有和他們同台演出的機會!”我傻嗬嗬地說。
“是麼!那太好了!你可以帶簽名本來讓他們簽名!”戴著時髦帽子的高哥溫暖地笑著,然後他補充說,“先說明,做暖場樂隊一開始是沒有演出費的。”
有沒有演出費根本無所謂!我和亞飛低著頭快步走出酒吧。我們的酒後通紅的臉上實在憋不住笑,就這麼低著頭我還生怕嘴咧到耳朵上把我們的狂喜曝了光。勉強出門走了沒十步我和亞飛就好像剛被偶像吻過的小女生一樣撒腿飛跑,相互擊掌,“死癩蛤蟆,沒你們我們一樣演出!”我們的笑聲太大了,不知道門口那個見了亞飛好像見了黑社會一樣害怕的服務生聽見沒有。
天堂酒吧,那可是最紅的專業場子,而且是給小有名氣的前輩樂隊“雙休日”暖場。大家知道了以後在地下室裡歡呼,我已經在翻書包找簽名簿了。“要是咱們演砸了可就丟大臉了!”鬼子六說。
此話一出我們全都安靜了,高興之餘有點害怕。可以說嚇得透心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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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晚上一個自稱樂隊助理的人打電話來,態度很倨傲,說演出提前,要我們立刻出現在天堂酒吧。害得大家惶惶收拾了器材一路跑著過去。都出了地下室的門我才突然想起簽名簿忘記帶了,不顧追著屁股的罵聲我還是跑回地下室,把本子和筆塞進鼓槌包,準備一見到他們就讓他們挨個簽名。和演出的恐懼比起來,見心目中的偶像更讓我忐忑不安。
在天堂酒吧門口,軍鼓包背帶突然斷掉,等我手忙腳亂整理完鑔箱和軍鼓包的背帶,發現自己已經脫了隊。焦急地擠進天堂酒吧,黑壓壓羅布著燭光的世界,擠滿了湧動的人頭,看不到亞飛。沒想到周末的天堂酒吧有那麼多人,而且一半是大鼻子深眼窩的老外。我狼狽地擠過老外身邊的時候,那些大鼻子頭分成好幾瓣的大塊頭男人們,那些胖胖的金發女性都朝我微笑。而那些中國人,我的同胞們——打扮時髦的中國搖滾青年們卻對我發出嘖嘖的怪罪聲,因為我的大包小包擠到他們了。這些人搖晃著五顏六色的頭發,像更年期的老女人一樣鄙視地皺著鼻子嘴裡不乾不淨。我一番拚搏,勉強擠到廁所門口,這才看到丟臉地擠在酒吧最陰暗肮臟的角落裡的隊友們。
亞飛他們手揣上衣口袋,臉縮在肮臟的羽絨服衣領裡,露出一雙雙報案少女般無助而可憐的眼睛,頭發亂糟糟反射著c的燈光。看得出來,這幾個孩子剛才像我一樣飽受了鄙視,好像廚房地上一堆無人理睬的爛土豆。這一排小青年看著實在是太可憐了!
台上正在演出的樂隊是典型的英倫搖滾。樂手們都是輕音樂一樣的彩色半長發,又稱“帥哥頭”。主唱套著海軍衫。聲音竟然還是一種童聲。要說歌嘛,嘿嘿,抄襲版的
滿場的搖滾小青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朋克,日係的視覺時髦裝束,的麵口袋打扮。隻有我們幾個是落伍的長毛,而且穿著不超過一百塊羽絨服和五十塊的破仔褲。那些褲腿都是踩爛的,非常之寒磣。
我們甚至懷疑來錯地方了,這裡更像滑板族的集會。
我四下打量,“雙休日”的偶像們在哪裡?
不遠處一圈暗紅色沙發座,邊上一堆樂器。幾個尖嘴猴腮的光瓢青年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看書,吸煙聊天。我認出了中間那個腫眼泡、光頭的形狀好像捏壞的窩頭的家夥,他就是多少有些名氣的“雙休日的意淫者”地下樂隊的主唱。今天他穿了件日韓係的花哨網球衫,五顏六色的反光布料,罕見地印著可口可樂圖案,應該價格不菲。
我頓時來了精神,忐忑不安地走過去,在腫眼泡的雙腿前蹲下來,激動地仰頭說“你好,你們是‘雙休日’樂隊吧?能不能幫我……”我想說幫我簽個名吧,但是實在太激動了,一口氣沒說下來,手也在慌慌張張地打開鼓槌包去翻簽名簿和筆。
腫眼泡蹺著二郎腿,臉也不從酒吧讀物上抬一下,隻用鼻子哼了一聲“嗯!”我頓時好像胸口給人踹了一腳,癟了一塊!靠!我特地蹲下來跟你說話,你怎麼也該把腳放下來吧?腳都快碰到我的臉了,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
我仍然誠懇地說“你好,我們是‘森林’樂隊,是今天給你們暖場的樂隊。大家認識一下吧。”
腫眼泡還是沒有抬頭,還是隻哼了一聲“嗯!”
我的誠懇反倒讓他更牛帕恕k的褲鏈子銀亮銀亮的,配合他“酷斃了”的態度,雜誌嘩啦地翻過一頁。我聽見左右他的隊友小聲地笑了。
一股熱血轟地湧上了我的臉!“裝牛蔽倚睦錇畹潰卻隻能悻悻站起來走開。“幸虧不是亞飛來打招呼,不然這家夥的臉肯定要變成爛西紅柿了。”我想到這裡頓時後怕了,感覺好險!
第一次正式演出還沒開始我們就飽受了一頓蔑視。
天堂酒吧那個所謂的“演出助理”,就是負責演出雜事的人,其實就是老板高哥的某個朋友,高哥給他個差事吃飯。這人姓王,四十上下,總穿著一套灰西服,臟兮兮的黑皮鞋,特彆勢利眼,樂手們都叫他王哥。
王哥甚至不肯讓我們走走場熟悉熟悉場地,我們可是頭一回演出啊,太不拿我們當人了!不要說走場,連試音他都乾涉,“你們快點!彆耽誤時間!”他嗓門很大衝著我們嚷嚷,手舞足蹈的,儼然在說“沒名氣的小二百五們,快從老子的台上滾下來!”
舞台周圍空落落的,人們上廁所或者回吧台吸煙聊天。亞飛滿臉嚴肅,沉默地插線拔線,撥弦試音。他的身材是一般樂手中少見的高大健壯。脫了羽絨服,一襲淹沒頸項的黑衣,微弱燈光下黑色腰杆沉默地呼吸。學生模樣的姑娘們眼睛亮亮地端著數碼相機衝到舞台下拍他,惹來周遭打扮花裡胡哨的帥哥們嘲笑“一群,有什麼好拍的?”
我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裝軍鼓裝踩錘換鑔片。光著手會令鑔片生鏽,而鑔片是我唯一值錢的珍寶。頭頂的燈光非常烤人。還沒開始演出,我已經呼啦啦冒起汗來。
有人挑釁道“大個脫了吧,露露你的白肉!”他們在嘲笑肥胖的大灰狼。好像是個戰國的武將,大灰狼氣喘籲籲背著貝斯,亞麻色的長發披散在肩膀,大灰狼扭過話筒,說了句很給我們長臉的話“脫!脫了嚇死你!”
鬼子六的話筒沒有聲,亞飛用自己的話筒說“調音師,幫我把那邊和聲開大點。”
鬼子六敲敲他的話筒,話筒的音量還是那麼弱。調音師沒搭理我們。王哥卻在底下吹胡子瞪眼地命令“快點快點!不演就下去!人家後邊樂隊還等著呢。”
從我們上場調音到現在還沒到五分鐘呢。亞飛隻好憤恨地湊近話筒喊了一聲“天堂孤兒!”
這是第一首歌的名字,亞飛沒有報上樂隊的名字,也沒有像其他樂隊一樣挨個介紹成員的名字。他自上了台起,就變得很冷漠!他和台下那些五顏六色的人們,和王哥懷著敵意。亞飛在整個演出過程中除了報歌名和演唱再沒有多說一句煽情的話,一反平時的叫囂活躍。他在這舞台燈光下是沉默和行動的,端著身為三流樂隊的自尊。
我倉促地打起鼓!
台下的抱著手臂的樂手們紛紛不屑地說“蠍子!”意思是說這首歌有“蠍子”樂隊的痕跡。
我們的東西還是模仿的成分居多!倒不是抄襲,而是少年對偉大作品精神的貫徹和崇拜,我們確實是如此地熱愛著蠍子,從氣質上就無法擺脫大師作品的影響。亞飛的感覺好,他摸索出最舒服的音樂風格來喜歡。
沒有人在台前蹦跳。整個演出過程中,亞飛沒有像那些朋克一樣在台上煽動著搖迷的情緒,要他們
我們的音樂太重了,也太雜了,每一首歌都傾向於不同的風格。更糟糕的是,亞飛的聲音淹沒在龐大的伴樂聲中,成了一種噪音。
演出不順利!我在第二首歌就已經汗如雨下,胸部起伏,中國的鼓手都太年輕,瘦削的身材很常見,而我幾乎是他們當中最瘦的。那種頭疼的疲乏發作上來,我努力地想集中精力,但是胸口疼,好像有一口氣噎在脖子以上的位置沉不下去,兩隻手好像脫了線的布袋木偶的四肢自個兒甩動著,全靠條件反射揮著鼓槌。
亞飛汗流浹背,t恤衫後背濕成一片非洲地圖。他背對著我,張開嘴對著話筒,我聽見滿場注滿了他大口大口喘息的聲音,他原本應該說點漂亮的結束語。但是空氣凝結了幾秒鐘,亞飛什麼也沒說弓下腰拔了線,失望而默默地收拾起東西。
台下什麼反應也沒有,大家照常喝酒聊天。我再次戴上白手套把自己的鼓和鑔片卸下來帶走的時候,汗水嘩啦啦雨點狀恥辱地淋在地板上。
我們下台的時候王哥連正眼都沒看我們一眼。“雙休日”的光頭偶像們開始試音了,王哥要跑前跑後卑躬屈膝。要幫人家調燈光,要問這裡那裡有什麼問題沒有?要把臉笑成一朵花,每件設備人家都不滿意,支使王哥跑來跑去,讓這幾隻懶洋洋的光頭猴子精益求精地調了又調。和我們不到到五分鐘的準備時間恰成反比,“雙休日”演出沒有半個小時,調音卻調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太他媽勢利眼了太他媽缺德了,太不要臉了!我心裡堵得慌。“雙休日”偶像們的表現如此令人失望,這怎麼可能呢?那些在他們歌曲中猖狂的流行的美感,原來和他們的人品正好相反,原來叫囂著愛與理想的是最操蛋的一批人啊。
“什麼雞巴樂隊!三和弦的水平。全靠著煽動台下做戲造氣氛!”鬼子六罵道。
“沒錯,那個主唱的範特露怯。”大灰狼附和道,“都什麼年代了,還穿那種過時的卡特二代運動鞋。”
“彆說了!沒用!”亞飛厲聲製止我們。
服務生端了個大盤子走過來,上麵擺了四杯大紮啤,挺胸凸肚地說“高哥說你們辛苦了,這是送你們喝的。”曾經被亞飛嚇破了膽的服務生鼻孔朝天,好像瞬間長高了十厘米,他眼睛都不斜我們一下,和王哥一樣的倨傲。
演出激烈的燈光裡,我看見亞飛為難的臉。他有義務去跟高哥說謝謝,可是我們的演出讓他抬不起頭來。背後萬眾呼喊,場地裡重新氣氛火爆,和我們剛才的演出恰成對比。舞台下麵的舞池裡麵擠滿洶湧的o人潮。“雙休日”是個典型的朋克樂隊,腫眼泡的主唱像李小龍一樣飛腳,把話筒當三節棍流星錘使,掄得嗡嗡響,他滿台亂蹦成了架直升飛機。我奇怪怎麼沒有喇叭刺耳的吱聲,他一定是很有經驗地off之後才掄的。這時候台上台下成了沸騰的火山口。台前那些手持dv的人們好像是沸騰的水池邊上的泡沫,不斷地被擠開,又不斷地回來。事先已經通告說禁止在o的人群中攝像,怕機器跌落並被踩壞。
我這才知道,沒有水平,全靠煽動樂迷來捧場就叫做北京的朋克,或者朋克的北京。
亞飛就在人家演出的熱烈精彩中硬著頭皮走過去跟高哥屈辱地說“不好意思,今天我們沒演好。”遠遠地看他垂頭喪氣的側影,好像戰敗了準備自殺的日本人對著天皇像在說話。
“沒事沒事,下周你們還來暖場!”高哥仍然笑眯眯地用自己的酒杯撞了下亞飛手裡的紮啤,喝了一口,令我們感動非常。高哥肯定是個真正的大流氓,他幾乎從不拿弱小者開涮,但是無論多橫的人物見到他卻都嚇得溜溜的。
“你不是在台下跟那幫小屁孩撞來撞去的挺陶醉的麼?”鬼子六笑話大灰狼,“我叫你你都不想走。”鬼子六手裡把玩著一個煙灰缸,我看出那是天堂酒吧的煙灰缸。
“你怎麼又順人家煙灰缸了?櫃子裡都幾十個了,萬一被王哥看見以後咱們更彆演出了,是不是啊亞飛?”
亞飛沒回答。他早已背好琴,提著花裡胡哨貼滿了標的效果器箱子等在門口。黃色燈光下門洞裡負重的黑影,他的臉色發青。演出的失敗深深地傷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