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回到我屋裡,跳上我的床,是還想睡覺嗎?”
狐狸點了點頭。
“那你會不會把我床給壓塌了。”小魚的口吻已經有所緩和。
狐狸尾巴搖了兩下,轉身在床上走了一遭,連點“吱呀”聲都沒踩出來,這讓小魚懷疑自己肩上的勒痕都是幻覺。
他又問道“你可以睡覺,但是不能霸占我的枕頭,你同意嗎?”
狐狸走到床側,是前兩夜被抱著的時候它躺的位置,接著便趴下去,原先立著的兩隻耳朵也收起來,看起來乖極了。
“……”小魚閉了下眼睛,差點把重要的事忘在腦後,“最後一個要求,把藥喝了,我就讓你睡覺。”
那隻陶碗又被推到狐狸麵前。
狐狸卻起身,銜了碗中的勺子往小魚膝前放。這是要我喂你咯?小魚想,也對,埋頭吃多不文雅,還會給你的毛蹭上藥泥。他拎起木勺,把那苦藥一點一點喂給狐狸,臨了又往那口尖牙裡塞了塊冰糖,這才寬衣解帶,靠回自己的寶貝枕頭。
那夜小魚睡得很淺,大概是爐火滅了,這屋裡很冷,狐狸倒是暖了,反過來焐他。但他拚命把自己縮小往溫暖處湊的扭曲睡姿總歸不舒服,半夜驚醒想去弄點柴火,睜眼卻沒看到往常的那扇窗。
確切地說,他是眼前一片漆黑。
他被擠到小床內側去了,靠牆的地方,看不見東西是因為視線被擋住,焐他的溫度還在,卻不在懷中。
小魚聞到一股清香,類似行走在鬆風之中,也聽到聲響——怦,怦,不急不緩,就從他麵前這副黑影中傳出。
是心臟跳動的聲音。
小魚“騰”地一下坐起來。青衫,銀發,流了薄薄一層月光,鋪開在他床上,甚至有些垂下床沿。可他也隻能看清這麼多——從床尾溜下去,匆匆跑出房門,亂七八糟地係緊衣帶,連對方是男是女都沒有看清。
他隻知道下意識往菜地跑,半路回頭,窗子就在那裡,他隻需走回去,探著腦袋,看一看。
但他就是邁不動步子。
他隻能釘在他的梧桐樹下,手指莫名其妙地搭在頰側。夜露清涼,然而等他喘勻了氣,臉頰依然滾燙。方才的胸膛也是滾燙的。懷裡的狐狸消失了,枕邊多了個人,換成自己躺在那人懷裡——縱使是小魚並不靈光的腦袋也能猜出個因果。
好吧……好吧!那狐狸果然是隻妖怪。
跟自己一樣的妖怪。
所以這幾日自己說的那一大堆傻話它也都聽得明白咯?什麼寵物,什麼龍鱗……它本就聽得明白!都知道點頭銜勺跟自己討價還價。那又是為什麼不回答先前的問題,想不想吃肉,又有沒有生病,他問這些可是很著急的呀!又是為什麼,在今夜,狐狸才變成一個人的模樣。
一聲不吭的,也不提醒他一下,還要抱著他睡覺……是學了前些夜裡他的所作所為嗎?
其實也沒有抱。狐狸的手臂並未搭在他身上,隻是麵對著他。不然他也不可能那麼輕鬆就從床上溜走。
小魚的五指從臉上滑落,深吸口氣,他躍上梧桐。
靠在樹杈上往窗戶看,還是看不清那屋裡的情狀。氣呼呼地發了會兒呆,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於是翻身落回地麵,挖了點沒被暴雨糟蹋的山芋冬葵丟進柴房。再出來時米粥已經煨上,幾種蔬菜也切好,等粥熟了騰出火來就能炒。
小魚仍然不想回房,默默拿起鋤頭,繼續刨起他的菜地。儘管三更半夜這舉動著實詭異,不像是收拾泥巴,倒像是埋墳。他想起以往自己每每化魚,再變回人形時總是饑餓萬分。這狐狸少說也有三天沒有變人,此時必然也是饑腸轆轆。他種的這點東西固然做不出山下那些花裡胡哨的吃食,但填飽肚子還是有保證的。
好吧這也是借口……他就是暫時不敢回去!他要等那些粗茶淡飯做好。如果端著碗碟再往那屋子走,仿佛就能多點勇氣推門。狐狸醒了他也不怕,他可以邀請狐狸在桌邊坐下,做個自我介紹,再解釋一下自己奪門而逃的唐突。
不知道該做什麼的時候,就得給自己找點事做,這是小魚百年來最有體會的一個道理。夜空晴朗而山色靜謐,十多步之外柴房傳出煮粥的咕嘟聲,讓人感到安定,小魚出了些汗,臉還是熱的,心中卻逐漸放鬆了下來。
無論如何也不曾想到,這一切會被一聲驚雷打斷。
小魚發誓他沒有再摸自己的“龍鱗”,也沒看到任何下雨的跡象,他放下鋤頭,正準備回柴房炒菜,眼睜睜瞧見一道閃電從晴空落下,直劈他的小屋。
不過瞬息而已,小魚還沒反應過來,雷聲就緊隨落下。這下清醒了,小魚知道自己的狐狸和房子全被一道來曆不明的雷給劈了,氣得他拔腿就往回跑,顧不得踩壞菜地。結果跑了兩步就見柴門被推開,搖搖欲墜的焦黑小屋亮出道縫,出來一道白色的身影。
是狐狸走了出來。
並非純白,他的衣裳是青色的,形製與山下貴人家的公子無異,卻又仿佛有些不同,讓小魚想到自己撿回家裡的畫中山水。可狐狸就是一打眼給了小魚白色的印象。怎麼會有人被雷劈了還這麼乾淨呢?小魚隻能想出“乾淨”一詞。這隻狐狸,就這麼遠離那攤焦黑,抖一抖衣衫,那些冒著火星,散著臭味的零碎就像雨夜的泥汙一樣儘數落到地上,而狐狸自己潔淨如初,過於白皙的皮膚在幾縷月光下近乎冰藍,襯上凜凜一雙眉目,更是平添三分鬼氣。
不對,不能叫鬼氣。遊曆時見過不少鬼魂,而這位身上絲毫不見那種陰森陳腐。
隻能說是並非人間凡物。
灰屑無法沾染他分毫。
“你……你沒事吧?”小魚終於開了口,在狐狸距他還有五步遠時。兩手背後,腳跟不小心踩到鋤頭上,已經把它深深踩入土地,讓他得以穩住自己的重心。
狐狸不語,隻是向他走近了些。
麵容也能看得更清了。為什麼方才遠看眼睛如此明亮,因為眼中確實含了塊冰呀。那他還在散發白光嗎?小魚已然辨不出來。
他隻會往前兩步,傻傻問道“剛才,你,是被雷劈了嗎?”
狐狸依舊慢條斯理,低頭吐一口鮮血,這才走到小魚跟前,從發間摘下幾根焦枯枝條,“不好意思,”他輕聲說道,聲音清清朗朗,聽來倒是氣定神閒,“我弄壞了你的房子。”
說罷又抬眼看著小魚,唇上還掛著血痕,而眉間寒冰不知何時化開,此刻竟有笑意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