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
不愧是解釧的妹妹！
一個絕交了，原來還有另一個。這下可好，裝了幾天跟解釧不熟，這姑娘從天而降，一句話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再看那尋青雙臂抱劍，此刻此刻，兩隻呆眼也在盯著自己——怎麼越看越像是藏了得意。
“幾百年一個徒弟都沒收過的二哥突然被一個異族小孩叫做師父，我當然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解珠接著說道，還扯上解淩遇的耳朵把人拽近了端詳，“小黑說，他跟小紅到了之後沒有急著鑽出去，偷聽到了幾句，哥哥當時在給你起名字，說小魚啊小魚，不能再叫你魚了。”
“我叫解淩遇。”
“好聽！”解珠的手被解淩遇從耳側拽下，臉上卻笑開了花，“我哥還挺有才的！”
“你不是狐，不是魚。你到底是什麼？”尋青問。
“關你什麼事。”解淩遇沒個好氣。
“好啦，不要一說話就火拚，”解珠坐回尋青身邊，“方才又是為何打架？可是因為今天城中狐狸挖心的傳言？”
“不是傳言，”尋青糾正，“案發地妖氣極重，就是狐狸做的。”
“你想說就是我師父做的吧。”解淩遇冷冷道。
尋青點頭。
“那我乾脆和你說開了，我師父不會做這種事，”解淩遇長舒口氣，乾脆就近拉了條長凳坐下，與兩人平行，待會兒想走也方便，“百年前我見過妖吃人心，人心很臟，很惡心，他才不會碰。”
“說得好！”解珠拍起手來，“你連我哥有潔癖都知道了？看來他很喜歡你。”
我不知道。解淩遇想。
現在知道了。他有點高興。
“是他不稀罕那些蠅營狗苟，”繼續沉著那股子氣，他盯緊尋青，“武當弟子一身正氣，更不該單憑偏見就降禍於人。我且問你，你遵從師命跟蹤了我師父六年，見過他吃人心？”
“未曾有過。”
“見過他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尋青一怔，最後搖了搖頭。
“好！我可以性命擔保，”解淩遇起身道，“如果這次東市慘案與我師父有一星半點的關聯，我便日日在這裡守著，等你來拿我的命。”
但現在我要走啦！悶了這麼久，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出門淋雨了。
“等等！”尋青攔道。
“你說偏見，我想，確實是我有錯在先，沒有證據便妄下判斷。若是見到解釧，還請你替我道歉，”偏偏這次說起的又是讓解淩遇沒法不聽下去的話，“我自知天下狐有千萬條，隻有少數被啟發了靈性的才會開始修行，而這修行者又分為幾類，不該一概而論。”
“是哦，”解珠已經把壓碎了又一口未動的酥酪跟豆蓉糕吃了個乾淨，此刻正悠悠轉著勺柄，幾乎要把身子倚到尋青身上，“道長可知？連我們塗山家都有許多沒有智識的小狐狸，一輩子隻會毛茸茸地跑來跑去，修行這種事呀，還是要看緣分。”
解淩遇垂眼問“修行者分為幾類？”
“依靠天地靈氣修煉得果的叫做‘靈狐’，依靠吸人精血、吃人肉身的叫做‘妖狐’。妖狐沒有資格成仙，吃人隻是為了延長壽命，永葆青春，”尋青閉著眼道，“武當對這兩種狐狸都有監管之責，但在我看來，靈狐與萬物無異，可與之共處，隻有妖狐應當斬尾斷魂，死有餘辜。”
“那道長覺得我是哪一種呢？”解珠撐住半邊臉頰，眯著眼笑，“四年前，今朝，道長全都未曾對我拔劍。如果我就是城裡那隻亂吃人心的妖怪——”
“還有第三種狐狸，”尋青打斷道，神情像是根本沒聽進解珠的話，眼睛卻依舊不肯睜開，“生來就有仙格，不過是天上神仙在晉升前下凡曆練，是為‘天狐’。”
“我知道了。”解淩遇道。
我師父是哪種？不是一就是三。問你們也靠不住。
他瞧那尋青依舊閉著眼睛，劍越抱越緊，整個人都繃成一塊鐵板，就要避開那解珠。又見解珠一邊輕輕說著四年前的舊事，一邊朝自己使眼色，心中恍然——道士終於沒空煩自己了！
他終於跑回酒館之外新鮮的雨中。
阿楚氣得不輕，當頭啄他三下，好在雨中街上不見人影，隻餘燈火映照石板，他吃痛的一小聲沒人聽得到。
解淩遇揉著腦門思索，不願再回客棧，準備今夜去那案發現場瞧瞧，晚些時候直接往城牆外翻，留宿城郊野林。沒有走上幾步，耳畔忽然傳入異動，那聲響短促，輕巧，像是從舌尖發出，往前跑跑就越發近了，伴隨著雨落的水聲，簡直就像是很久之前魚池上方有人喂米時的逗弄。
解淩遇停步，抬頭，夜也是一汪池，倒入這池中的有鬆風與清水，一個人影正在前路街口的屋簷上等他。
所謂尋尋覓覓。
又所謂柳暗花明。
解淩遇一時竟有些畏縮，他心跳得太快，迫使他僵在原地。
發愣當口，雨勢也忽然變小了許多，打在解釧身上，也不再劈裡啪啦。
“師父！”最終他晃晃腦袋，幾步跑到簷下，“你怎麼在這兒？”
“我要是不在這兒，長安明天就被你淹透了。”解釧看著他笑，全身唯有眼光極亮，肩頭綴了顆薄雲之後白蒙蒙的月亮。
“啊？哦！”解淩遇直冒熱汗，“那個，我們小點聲，後麵屋裡——”
“尋青？”解釧打了個哈欠，“不必管他。”
解淩遇不解“被他纏上不會給師父添麻煩？”
解釧手肘抵著膝頭，懶懶撐起下巴，似乎對此司空見慣“我想避開他，他便找不到我。現在進去找他聊兩句也無妨。”
解淩遇立刻道“還是不了！”
解釧又笑了兩聲，看不清表情，聽來倒是爽朗。
“師父，我……”
誰知解釧心中完全了然，“聽說城裡有隻狐狸吃心，”他朝解淩遇勾手，起身立在簷角，“走吧，跟我去會會那敗類。”
果然！
解淩遇幾乎雀躍，他想果然！解釧就在長安，解釧又為何突然出現。他真想回到酒館裡把那白麵瓜提起來，痛快吼上幾句看清楚了，這就是你嘴裡的“挖心之賊”，要道歉我才不會替你，你得親口來，你自己抓不到的妖怪還得人家去幫你管。不過，話又說回來，有狐狸犯了事你怪到我師父頭上也不能硬說你蠢，誰叫我師父是狐王！
現在，狐王要帶他去收拾壞蛋了。
“好！”他跳上那截屋簷，耳側勁風一掠，是阿楚，引路似的往東飛去。
兩人一鳥在城坊間連綿的屋頂上迅捷且無聲地走遠，投下清晰的影子，雨已經停止。
大雨傾盆數日又接連淅瀝多時之後，終於在清明前夜，關中平原積雲儘散，鋪開千裡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