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解釧的目光仍然放在那位女子身上,她是最中央的舞者,也有著最華美的衣裙。
“學得不錯啊。”
解釧的聲音是一張網,他旁若無人地把它撒開,濾除解淩遇耳畔的其餘雜聲。
仿佛辟出一片空地,溫度要比這大廳低上一些,而歡宴眾人與燈花酒肉都是虛影,已被隔絕在這片冷清之外。連阿楚都不再受那熱鬨侵擾,竟主動飛入樓中,停在解淩遇肩頭。
隻有解釧還在說話,實打實的“你最好自己站出來,這曲子我很喜歡,不要壞了我的興致。”
確實不是在和解淩遇說。
卻把他拉入這空地,要他好好聽著。
又是什麼曲子呢?
百年前遊曆從未聽過。近來走走停停,這一朝的人們似乎極好舞樂,卻也從未聽過此樣旋律在人間流淌。解淩遇仔細辨認那一聲聲琴調,如同嗅聞一塊寶玉,隻知它美,它透亮古樸,嗅不出任何滋味。
又如看著解釧那身絳紅。
恍神間,卻聽琴曲一改方才清幽,忽然之間錚錚撞耳,宛如雕鑿,同時樓內光亮大盛,不見光源,卻把三層紙窗連帶三層屋牆照成清一色的赤金色,解淩遇甚至看到自己投上去的黑影,稍有些扭曲變形,大小倒是相仿。
接著他便發覺,自己是這一圈窗牆中唯一的人影——被琴音隔離在外的眾人似乎也失去了投下影子的能力,解釧身後倒是有一個,卻如鬆柏般巨大,且不是人形,九條尾巴盛開身後,徐徐搖動,一尾還擦過他小小的影子。而僅僅一麵牆是不夠的,三麵也不夠,有幾條尾尖甚至框不進這高樓側壁,拓上了樓頂房梁。
而在解釧對麵那唯一一麵沒有九尾的廳牆上,有個影子像是被困住了,又像在逃竄。
解淩遇定睛,數到了六條尾巴。
必然是妖狐!妖狐要逃?!從哪兒逃?解淩遇心下一凜。雖說大門所在的那一麵有解釧的幾隻尾尖,他還是放心不下,起身便跑到門口,一手折了段欄杆用以蓄氣,一手五指大張,把心神凝入掌根到指尖的脈絡……
他能感覺到阿楚離開肩膀,懸停在自己頭頂。
也能感覺到空起微風,把衣衫帶起,更觸到遠方河流的呼應。呼應的是他的骨骼。當他收起五指,攥一把掌紋,便會有河流攥入手心。
解淩遇還不信了,一隻妖狐用一條河還堵不住!
卻見那邊暫時不像是需要自己幫忙的樣子,妖狐的影子越躥越亂,那一麵牆、廳中一扇扇屏風,它在狐王的圍攏下拚命找一個藏身的地方卻無果,隻能橫衝直撞。同時琴聲已經凶氣四溢,崩彈在解釧十指之下,優雅的,粗魯的,如冰破玉碎般,隨時要把它藏身的紙與緞割裂。解淩遇倒吸口氣,暗暗壓下河潮,再次抬眼隻見那妖狐已經被卸去了偽裝,華裳舞女倒在她仍在旋轉的舞伴之間,一條灰狐從她身上剝離開來,鐵鉤吊著脊背一般,浮在解釧麵前。
解釧一收琴音,它便直直摔上地麵。
“我記得你,”解釧跨過桌台走到它跟前,聲音沒什麼情緒,“雖不記得名字,但記得你是塗山準最好用的一條狗。”
他這一起身,解淩遇眼前大亮,也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直隱在解釧影中,就像被他拿一條尾巴護住了似的。現如今解釧乾脆收了影子,方才大亮的赤金光線也不見蹤影。那些紙窗屏風沒了九尾,凡人也能投影其上了。
灰狐嗚咽幾聲,化為人形跪在解釧腳邊,也在一個正在痛飲的肥胖公子身側,抖個不停。看身形衣著竟是個男子。而解釧拎著紙扇,彎腰偏頭地端詳他。
解淩遇也想跑去一起端詳。
剛一抬步就被拍了肩膀。
“你好呀小魚,”解珠從他旁側探過身子,一張笑臉在他眼中,“好不容易把臭道士支走,我來找哥哥討些糖吃。”
“……”解淩遇眯起眼睛,“那條妖狐,腰上有劍?”
“我也有,行走江湖嘛,佩把刀劍顯得比較厲害。”
可解釧腰側空空如也。
相處至今,解淩遇連把匕首都沒見他用過。
待會兒假如打起來,豈不要吃虧?
解珠手勁用得不小,內力也深厚,跟著一起壓在掌下,擺明了是要把解淩遇按在原地,不讓他去聽那邊低聲的談話。念及她是解釧的妹妹,那跟自己也應該沾親帶故,解淩遇不好硬跑。
他隻得對解珠說“那把你的武器給師父用用。”
“你覺得我哥會接?”解珠疑惑道,“他想殺誰赤手空拳就可以,不想臟手就拿杯水拿張紙,什麼都不是他的武器,什麼也都是他的武器。”
話音未落,也不知解釧那邊說了什麼,妖狐陡然一變,六尾瞬間瘋長至二樓,額頭有灰黑妖紋,身子竟有猛虎三倍之大!也像猛虎撲人前那般低伏下上身蓄力,而解釧仍是一身清閒,手中的紙扇還扇起了風。這一扇,把解淩遇給扇出了冷汗,隻聽解珠在耳邊解釋“這才是我們在家鄉常有的樣子,我哥有沒有給你看過?他還要更大,大得多!”
而解淩遇無暇回話,因為那妖狐忽然發出一聲悲鳴,徑直朝樓門跑來!
頓時,也來不及召河引水,解淩遇抬手一擋,注了真氣的欄杆卡在門框裡,暫且攔住那妖狐去路,然而木質難抵真氣如此加持,不消一秒就碎成了粉,解淩遇隻得一腳踏入門檻,用肉身抵住衝撞——抵住的應該是妖狐的腹部,在它就要衝出門框的那一刻,也在同時,它散出瘴氣,用這瘴氣和巨大身軀完全擋住解淩遇的視線,也模糊了他的聽覺。
隻聽得解珠應該就在身後“彆這麼認真啊小魚,它跑了也沒事!”
解淩遇含糊道“胡說!”
混亂間凝神,五指抓住的都是狐毛,卻又能感受到遠方的河流了——屬於他的水又一次呼應了他。
但解淩遇不知等水來了,自己又能否控製。太冷。這隻妖怪的腹部冷如冰窟。從它壓來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刹那,解珠雙手推在他肩後,也注入兩股真氣,可是身上壓的重量足有千斤,他隻覺得自己後腳已經踏裂了石板,心臟跳得生疼,呼吸和五感都被要被剝奪乾淨,那些水是不受控製地要奔湧而來,要保護他,他卻還是寒冷依舊,讓他錯覺河流來了也會即刻成冰,將自己封入其中。我太軟弱了,師父把妖狐趕出來,我卻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解淩遇眼角酸澀無比,也就在同時,他倏然再度嗅到鬆風,仿佛風能吹透身前的龐然大物,周身溫度也陡然一暖,有破風之音。
隨後一聲慘叫,淒厲至極!
壓迫驟停,擋眼的黑瘴也散了,滾落在解淩遇麵前的又是那隻瑟縮的、灰毛的狐狸,隻見它尾椎末端已是血流如注,斷麵整齊地露出一肉裡的骨。
而解釧應該也是剛剛落回地麵,銀發有些散亂,眉眼前遮了幾縷。他定立在歌飲眾人之前,一手素扇已被鮮血染透,另一手垂在身側,六條狐尾濺了血霧,呈現淡粉,被他靜靜握在指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