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哥哥應該隻是想把它從舞女體內攆出去,找個人少的地方再處理,反正它跑到哪裡都是逃不掉的。這家夥也是聰明,知道躲在人間誰要捉他都不好動手,”解珠歎氣,蹲身看著那條斷尾灰狐,“你看到處亂七八糟的又是木又是瓷,又有哪條狐狸不會被這香料味兒和酒臭熏得頭疼?完全施展不開手腳嘛。”
這意思是說,自己方才攔它其實是種想當然的多此一舉?
解淩遇心下一想,竟覺得十分在理。
而解釧仍站在約十步遠外的原處,笑道“沒這麼講究。”
“不講究,在哪兒打都是打?”解珠撇撇嘴,“二哥跟符牙可不是這麼說的。”
她豎起幾隻手指,饒有興趣地列舉“你們倆哪次較勁找的不是山高水滿的靈秀寶地,或者乾脆是冥宮之外,忘川崖邊,退一步就是十殿閻羅紅蓮業火。姐姐說你和符牙都是瘋子!”
解淩遇驚道“上次應戰,師父去的也是這種凶險之地?”
解釧似乎不想回答。
解淩遇又道“下次師父帶我一起。我知道你們高手對決講究信義,我不會插手搗亂的,我就隻是觀戰,我保證!”
解釧看著他這一臉嚴肅,兩眼放光,心裡也知道這小孩不是隨便說說而已,還起了保護自己的單純念頭,隻得無奈望向小妹——解珠翻他老底,解珠才是搗亂的人。
而解珠隻是咯咯地笑。
解釧直接叫起她的名字,目光落回地麵那條正在微弱抽搐的灰狐身上“小枝,把它拎到我這裡來。”
“不要,每次見麵哥哥都把臟活給我做,叫我小枝也不頂事了,”她轉身踏出門外,嬌聲喝道,“看什麼呢,你們什麼都沒看見!”
確實已經有人在樓外圍觀,還有結伴男客想要進來,結果她這麼一喝,過路的停步的就紛紛轉開注意,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彆說什麼都沒看見了,這棟金線樓即便就此消失,他們大概也不會有任何察覺。
隻有解淩遇側望著解珠的微笑,看到她眼中奇異情形,一如那日長江石灘邊解釧遙望蘭因寺時的赤金眼底、幽黑豎瞳。
家族傳統。解淩遇想。
他回身提起那灰狐後頸一塊皮毛,將它交回解釧麵前,眼睜睜瞧著解釧把它接過,再放到蒲團上鬆手,灰狐就變回方才男子的模樣,不過衣衫襤褸,裸露在外的每塊皮膚也都瘀腫不堪,如遭炮烙。
男子就這樣抱著頭,直到解釧在他對麵坐下,把他的六條尾巴隨意擱在桌角,他也不敢稍稍立起腰杆來。
“坐。”解釧說。
“不敢!小人不敢!”灰狐連連磕頭,“家主大人幫小人化形已是大恩大德——”
“沒說你。”解釧拍拍自己右側的蒲團,抬眼朝解淩遇微笑,“你的茶還沒涼。”
解淩遇走到解釧身旁,靜靜坐下。這確實是他方才觀舞聽琴的那張矮幾,青衣姑娘還坐在那兒,眼含哀愁,望的是旋轉不停的舞女,完全看不見他們。
那盞端到嘴邊又忘了喝的綠茶就擺在他麵前,指尖一探,杯釉尚溫。
他拿起茶托上的另一隻空杯,用袖口擦擦,也給解釧沏了一盞。
“他會死嗎?”輕聲問道。
“沒了尾巴隻會修為儘失,無法化形,”解釧仍那樣耐心望著他,並不看矮幾對麵長跪不起的男子,“我隻幫了他一把,未做更多美化,所以他隻能保持這副爛皮爛肉的醜陋模樣。”
解淩遇點點頭,心想,這我懂一些,廟裡的方丈也總愛說什麼無念無相,夢幻泡影。是這個意思嗎?我看到三個人,佛可能看到一隻虎,一叢浮萍,一個吊死鬼,又或是佛眼之中眾生平等,並無區彆。
那麼,如若有天我也修為儘失,我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卻見那灰狐已經匍匐著爬到解釧另一側,兩手就要抓上紅袍下擺,“大人,”他還在念叨,“斬尾是我,是我咎由自取,隻要大人不殺我,我便不會死,大人您不殺同族已有……已有五百餘年,若是因我破戒當屬不值——”
解釧蹙著眉,用扇骨把他的手指推開,“先和我說說實話。”
全身都透出一件事離我遠點。
解淩遇瞧著他麵前那盞茶,瞧著水麵倒映的燈影,心裡又開始天馬行空這是被倒了胃口才不喝我的茶嗎?
那灰狐倒像是對這般嫌惡毫無察覺,兩手被推開了,卻還是蜷在解釧身畔,擺出瑟瑟臣服的姿勢,“大人請講,小人保證知無不言,言、言無不儘!”
解釧直接問道“挖了幾顆?”
“……三顆。”
“在長安是三顆,”解釧把扇柄插到他頜下,一指沿扇骨使力,以此撐起他的頭顱,又俯身與他對視,“我問的是總數。”
“七顆,隻有七,”那灰狐的麵孔暴露在燈光之下,早已臉色煞白,包括他的血汙傷口都像是被嚇得發灰了,“真的隻有七!”
“嗯。”解釧又在蒲團上坐正,扇子也放回茶托旁邊。
解淩遇起身,繞到他另一側又蹲下,把那灰狐往邊上擠遠了些,“他殺了七個人!師父若是不願取同族性命,我來。”
灰狐聞言就嚇破了膽,嗚嗚咽咽,求饒不止,卻見解釧端起茶盞一飲而儘“不用急。”
哦,解淩遇眨眨眼睛,終於喝我的茶了。
“饒你一命,是說現在嗎?”解釧又看著那灰狐,道,“你說,如果現在把你偷的東西還回去,死的那些人會怎樣?”
“小人這就拿出來,小人這就拿出來!”灰狐已經退到矮幾對麵跪伏,聞言立刻從衣襟裡掏出七顆心臟,上貢似的捧到解釧麵前。也不知他怎麼藏得下,又是如何保存,隻見這七顆人心都還帶著鮮血,有些還連了小塊的皮肉,咕嚕嚕在矮幾桌麵滾開,散出腥臭。
解釧不動聲色,解淩遇卻覺得,如果自己再倒一杯茶,這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喝了。
他自己也看得不太舒服,人心果然醜惡,果然臟如池底淤泥。但無論如何也是七條人命,單是長安就有三條,為什麼殺到最後那位大食國商人才露餡?
卻見那灰狐終於稍稍鎮靜下來,按照解釧要求的一一指認起這些心臟曾經的主人。解淩遇很快便發覺,他專挑孤寡之人蹲守,前麵死的六個不是長期獨居的老者,就是途中落單的旅人。
“小人、小人知道這是惡事,一向……謹慎行事,”灰狐盯著最後那顆心,滿臉哭喪,“隻是最後這顆……最後這顆!”
“急了?”解釧問。
“都怪小人心急!”灰狐乾脆照著自己扇起巴掌,“都怪小人心急!”
門前傳來解珠的大笑“心急?怎麼會有這種蠢狐狸,挖了幾顆心就以為自己也有一顆,還說自己心急!哥哥,你又請我聽了笑話!”
解釧並不搭話,他隨手拿了一顆端詳,“是因為塗山準要得急吧。”
灰狐煞白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
又一次聽到此名,解淩遇的呼吸也放輕了,想看看這塗山準究竟是何許人物,又跟自己這位“塗山涉”有什麼過節。
然而解釧依舊不痛不癢,不提半句舊事,“有正道不走,塗山準硬要在世人麵前給全狐族記上一筆爛賬,”他隻是歎著氣說,“實在讓我難辦。”
“家主大人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做出禍事,是我讓狐族,讓塗山家蒙羞……”灰狐的冷汗已在地上滴濕了一片,讓那波斯地毯的繁複紋樣看來格外鮮豔清晰,他自己那副人形卻已經石灰般乾涸皸裂,“我保證此生再不踏入青丘半步,決不叨擾!”
解釧搖搖頭“何必。”
“你大可以繼續在青丘居住。不過記得告訴塗山準,穀雨當日滾出來見我一麵,我會在他知道的地方,等他三步一叩首,爬到我麵前,”解釧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著,說完了,便頓了頓,“否則我先去羽山殺他,再回青丘殺你。”
他的聲音已經冷卻。
他的目光也是,不看灰狐,不看人心,更不看解淩遇,隻餘睫下陰影深重,消滅所有神采。
灰狐走了,拖著沒了尾巴的身子沿牆根溜走,是滲入繁華街道的一片殘影。
灰狐走後,解珠便走過來,坐在解淩遇的蒲團上。
於是解淩遇隻能繼續待在那一邊,他方才用自己把解釧和灰狐隔開的那一小片地界,後麵還有兩個虎背熊腰的富家公子堵著,他索性折起膝蓋跪坐下來,撐著半邊臉頰,近而細地觀察解釧的神情。
解釧仍不說話,低垂的眼睫下是一桌的人心狐尾,他全身上下都冷森森的。
解珠倒是對此毫不見怪,痛快灌下半壺茶水,小聲笑道“讓沒了尾巴的狐狸回青丘,還是狐王親手斬斷的……這可比殺他強多了,哥,虧你想得出來!”
“沒有尾巴回去會怎樣?”解淩遇問。
解珠放下茶壺,一抹嘴角“這可是家族私事,什麼時候你成了我們塗山家的人,什麼時候再來問我咯。”
解淩遇咬了咬唇,他想說我拜了師,已經把你當半個親戚了,卻又莫名說不出口。他還想問問解珠方才話裡的意思,什麼叫“挖了幾顆心就以為自己也有一顆”?心臟這種東西,是灰狐自己沒有,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