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該啊?
解淩遇知道,解釧一直很冷,隻有心跳時會暖和些。
他還聽過那種聲音。
可他仍然沒有辦法在這張桌上問出這種問題。解釧還在長久地沉思著,他的神情、他臉頰缺失的血色、他紅衣上映照的火,全都讓解淩遇感到危險。解釧的沉思是危險的,解淩遇想把他拉出來,因為解淩遇可以肯定,他想的是令他痛苦的東西。
“師父,”他扯了扯解釧袖口,“這些心臟,我們要還回去嗎?”
解釧不答,隻是抬起眼睫,陌生地看了他一眼。
“還它們做什麼?”解珠毫不客氣地嘲笑,“人死不能複生,你師父沒教過你?”
“對,人死不能複生!”解釧卻陡然像是大夢初醒。
隻見他把它們依次丟進桌邊溫酒的爐子,接著又是六條灰白的尾巴,已經堆滿了,快把火焰壓滅了,他在焰苗上輕輕一撚就有青藍色的火光乍然冒起,猛地竄出爐口,人心和狐尾瞬間萎縮下去,被燒成了焦炭。
“交還了心臟,死人也不能把它裝回去。”解珠又道,那種戲謔語氣比之前更甚,眼神卻一瞬不瞬,釘過解淩遇的臉,又釘到解釧身上。
她又是說給誰聽。
解釧笑笑,眨眼間的事,他已經恢複平素那種清閒自在的模樣了,方才所有的冷不著痕跡地消失,就像解淩遇在門口冰凍過後又摸到的那隻裝了暖茶的杯子。
“一隻叫做小枝的狐狸今晚心情不太妙,逮著她哥咬,”他把紙扇最後丟進小爐,起身拉起解珠,讓她挽著自己的手臂,“我們看看買幾顆糖能讓她開心一點。”
開辟“空地”的幻境也隨他的腳步收緊了,最後消失,隻剩這一樓熱鬨,仍是如此尋常。
解珠聲稱自己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必須好好玩樂幾天才能儘興,解珠還指定了坊門口那家青團要嘗,然而,就在解釧擺出一身好哥哥態度二話不說前去排隊時,解淩遇破天荒地沒有跟在後麵。
反而抱起雙臂,留在解珠身旁。
“哎。”解珠在他眼前晃晃手掌。
“那個,忘記介紹了,我本名塗山枝,不過後來哥哥分家,我想支持他就給自己改了名字,姐姐也改了,”她又不太自在地解釋,“不過後來我們發現,他好像隻想自己用這個解姓,他分家也不是因為相當狐王,當然也隻是猜測,問他他不會說的。”
解淩遇點點頭,轉臉看著解珠。
“這些陳年往事哥哥都不想提,我是看你這條……這條小魚太笨才說的,你可不要誤會什麼哦。”解珠又道。
“我沒有誤會。”解淩遇如實說。
“那你盯著我做什麼?像個不會眨眼的呆頭鬼。”解珠顯然有點毛了。
於是解淩遇又轉回頭去。
隔了一撮排隊的人、一個賣花黃的小攤子,兩人就這麼並排看著解釧排隊,從遙遙無望到隻差兩位。
“那隻灰狐沒長心。”解淩遇冷不丁開口,嗓音壓得宛如氣聲,還挑準了逆風在吹,聲音難傳的時候,“你確定嗎?”
“心這種東西又無用又脆弱,他要是想要一顆,就是真的蠢了。”解珠不屑。
“你也沒有。”解淩遇依舊認真。
“除非特彆倒黴,我們妖怪都是不會長的。”解珠理所當然道。
解釧前麵隻剩一位了。
解淩遇也在這時豎起耳朵。
“特彆,倒黴?”他問。
解珠臉上再次掛起那種俏皮可愛的笑容,她點點頭,又朝解釧揮手“就比如二哥。他啊,是我們當中最最倒黴的了。”
解淩遇沒來得及再問什麼。逆風停了。解釧也下了階梯,拎回來兩提青團,他遞給解珠一提,說這是豆沙味的,又看著她急得弄了滿手糯米的黏,看她苦著臉說艾草味討厭,裡麵的甜味還不錯。一顆青團下去,幾步也就走到了平康坊外,解淩遇就這麼默默跟在二人身後,隻覺行走仍在幻境,滿心都是恍惚,無端,無邊,無際。
比起這恍惚的來源,他更想知道那顆讓解釧“倒黴”的心臟,到底是怎麼來的。
這念頭又帶給他更大的恍惚。
忽見解釧轉身,在解珠被搖鈴而過的馬車吸引時,他竟然停下腳步,等解淩遇與自己並肩。解淩遇走到他身畔才真正回過神,看他眼中的溫度是真實的,手裡的青團剝下了艾葉,映出圓圓一團燈火,也是真實的。
“給我?”解淩遇指指自己。
“我想你應該喜歡蓮蓉味。”解釧說,留在他自己手裡的那一提也拆開了,解淩遇接過青團時,碰過他的手指。
這也是心臟的緣故嗎?
雷電暴雨下都能半點汙泥不沾身的大妖怪,給他剝青團吃的時候,也會弄自己一手的黏。
“蓮蓉味確實不錯,”解淩遇吃完一個青團隻用了三口,咽乾淨了,他中肯評價,“比蓮子甜很多,我很喜歡。”
解釧點點頭,又給他剝了一個。
“師父不吃嗎?”解淩遇這次不肯接了。
“我這個妹妹喜歡編故事,也喜歡捉弄人,她說的話你不用全信。”解釧答非所問。
解淩遇一時怔愣——解釧一定是發現了什麼。“她說的話”指的是哪些?金線樓裡的那些,還是方才他特意打聽的那些?可要是後者,解釧又是如何知道的?
狐狸的聽力這麼可怕!
“……”解釧無奈,捏著他左手手掌,把他的左臂抬了起來。
隻見衣袖滑落,卡在腕骨上的青銅手釧也跟著下滑,一直箍到小臂中間。
“……”這回輪到解淩遇說不出話了。
金線樓裡?方才打聽的那一點?他在想什麼呀!那都是冰山一角。他又是什麼時候戴上這手釧的,數到今日,少說是一旬,多說是半月。
日日夜夜,所思所想,被解釧看了個透。這不是當然的嗎?
是他自己舍不得摘下這手釧的。
解淩遇第一次為自己的遲鈍感到發指。
“我經常忘記它的,效用,”他磕絆地說,“那,那師父是不是經常被我的胡思亂想,煩到。”
“不會。”解釧答道。
“你平時也可以把它摘下來。”他又補充。
“可是我不想摘。”解淩遇右手黏了糯米,隻有這隻被人捏著的左手是乾淨的,他在逼迫自己和解釧對視的時候連脖子都紅了一片,看起來有點可憐,“洗乾淨手,也不想摘。”
解釧張了張嘴。
又考慮了一下,他才說“那我教你隱藏思緒的方法,對任何人都奏效,不想被看到的時候,你可以藏一藏自己。”
解淩遇一句“我也不想藏”差點脫口而出,轉念一想,事實並非如此。任何人都不能完全透明。他也不能終日臉熱心跳地活下去,好像沒穿衣服似的,在解釧麵前招搖。但這不意味著對解釧有所隱瞞能讓他感到愉快。也就在他組織語言的時候,那隻閒不下來的小赤狐已經領先他們十幾步開外,回身抗議道“喂,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們兩個根本就沒準備帶我玩!”
“你想玩什麼?”解釧終於放下解淩遇的手。
他還把方才解淩遇不接的那隻青團叼進了嘴裡,並未反思,也並未加快腳步追上前去。
“我想洗手!”解珠乾脆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撲來,“要好玩,要我沒見過,不能帶我去客棧!”
解釧對此表示愛莫能助。
“洗手,”解淩遇懵了一下,倒是靈機一動,“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太液池!”他簡直顧不得手有多黏,隻想拽上解釧的手腕,就像方才解釧握他那樣緊緊捉住!
爾後即刻開始飛奔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