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解淩遇不知自己何時開始也在看那背影了,絳紅色,在暗夜中,飛身而起,朝向矮山上一座比他鮮豔得多的廟宇。
“一個也不娶嗎?”
“不娶。”解淩遇低下頭去。
“好吧,差點忘了說正事,”解珠居然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又道,“我說哥哥倒黴,你覺得很奇怪吧?”
解淩遇心下一凜,單刀直入“那顆心臟什麼來曆?”
他覺得自己這回反應挺快,他想,機會好像來了。
卻聽解珠完全沒打算按他問的去答“我是想說,既然他都這麼倒黴了,你更要對他好些!你看他今晚燒心斬尾,乾淨利落,好像從來無痛無覺,可他也許沒有你想的那麼刀槍不入。就拿符牙來說吧,哥哥會輸會贏,大多數時候是平局,這般切磋還能算是有些樂趣,碰上其他的可就不同了,這幾百年來,沒有哪天他過得輕鬆。”
“碰上其他的?”解淩遇暗暗攥實了拳頭,“世上高手竟有那麼多!”
“倒也不是高手多,隻是整日被一群馬蜂騷擾,連大老虎都會心力交瘁,”解珠提了提手指,那藤蔓便在解淩遇腕上纏得更緊了些,“何況我哥是隻小狐狸。”
“……”解淩遇想了想,“也對。”
“可能也就是這個原因吧,我們誰都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忙些什麼,最近幾百年家裡也一直是姐姐在管,”解珠又道,“但姐姐隻擅長賺銀子,隻有哥哥才保讓我們賺來的銀子沒妖敢搶。”
解淩遇心道,我確實有所耳聞,青丘在三界也能算是富賈一方,管你人鬼妖魔,什麼生意都能做。
看來傳言不假,就像師父買紙扇時拿出的那錠白銀。
看來你們狐狸笑眯眯的,確實也是精明玲瓏。
“塗山家主可一點也不好當,哪一任狐王能有善終?據我了解,我哥結下的私仇也不少,妖怪想把他殺了好霸占青丘,道士想把他關進爐鼎煉成丹藥,更彆說那些神仙,恨不得找個由頭把他再關回昆侖山下,而符牙隻是把他當作棋逢對手的朋友,哥哥顧不上來的時候他還會來青丘幫我們鎮場,”解珠忽然抬眼,認真看著解淩遇,“雖然姐姐總說符牙另有所圖,但我覺得,對手做久了,確實會成為知己。”
知己?
解淩遇更討厭這個詞。
“我想見他一麵。”他也認真地對解珠說。
“總有機會的!”解珠笑道。
解淩遇依舊弄不清,她忽然這麼一臉愉悅究竟是在笑些什麼,又或許對於狐狸們來說板著臉不笑才是一反常態,不過這也不是他此刻非要弄清的事,“還有昆侖山,”他皺著眉,“你是說師父曾經被神仙關在昆侖山下。”
解珠捂了捂下唇,做出說漏嘴的懊悔神情。
解淩遇懶得辨這懊悔是真是假,他也清楚論詭辯自己遠不是這赤狐的對手,於是硬生生扒開那股藤,問道“誰關的?”
“哎,我的枯榮枝不能硬扒!”解珠輕聲喝道,“我也沒那麼說!”
“你說了。”解淩遇完全不在乎那“枯榮枝”上的芒刺在自己小臂上鑿出了一圈血,他直接把它甩開,又雙手把解珠的肩膀摁在柳樹乾上,沒用多少力氣,逼視卻堵得很緊,“你想假裝不經意,讓我知道這件事。”
“哎你彆讓這臭鳥用翅膀撲我——”
“誰關的?”
“哥——”解珠終於抬手推他,同時一聲大叫。
話音未落,她又“咻”地一下收了藤枝,“哥你收的這個徒弟太凶了!”
解淩遇鬆開了壓製。他坐回原地,腰杆板直,兩手收在背後。解釧回來了,上岸,走近,單手拿著一大塊金子,就在剛剛那一瞬,這他知道。他同樣知道自己抬眼就能看到解釧的臉。方才扯藤就是為了讓解釧看到自己當時心中所想,現在這般坐姿,倒也不是他故意做出一副無辜樣子,隻是下意識不想讓解釧這麼快就瞧見自己腕間的異樣。
又有什麼好掩飾的呢?
解淩遇發覺自己完全沒空琢磨心裡的這些矛和盾。
“喏。”解釧在兩人跟前俯身,單膝著地。
拳頭大小的一隻金鳥被他撂在解珠腳邊。
“其實我們剛才一直很友好的,”解珠捧起金鳥,抱在懷中,降雨多日後柔軟的土地已經被深深壓凹了一塊,“就是後來不小心打起來了。”
“嗯。”解釧點點頭。
“輪到你說了,”解珠戳戳解淩遇的肩頭,“不能我一麵之詞。”
“我沒什麼可說的。”解淩遇道。
他聽到自己嗓音悶悶的,但他覺得自己也不是生悶氣,他是真的沒話說。
解釧卻像是心下了然“小枝應該又和你說了一些故事。”
“我們隻是在說當了皇帝去幾個老婆——”
解釧打斷小妹,又道“急著把我支開,現在都說完了?”
“不該說的我都沒說,”解珠委屈道,“我就是想讓他,對你好點,作為徒弟也該幫師父做事吧?我怕他覺得你是壞人!”
解淩遇抱著膝蓋彆過臉,不再看她一眼。
而解釧隻是笑。
“好人壞人確實重要,”他捏了捏解珠的鼻尖便站起身子,“鳥給你抓來了,自己乖乖待一會兒。”
對妹妹還真是沒脾氣,解淩遇心道,忍不住用揚臉偷瞥,結果赫然撞上兩束目光——解釧怎麼又在和妹妹說話的事看他!
“還有你。”隨後他就被解釧往上提溜。
“師父要做什麼?”他氣沉丹田,穩紮穩打,偏不肯起。
“身上都是那六尾狐的氣味,熏得我頭痛,”解釧沒有商量的意思,把他打橫一撈,抱上就往那太液池走,“進去洗洗。”
“不要!”解淩遇一個打挺就掙脫在地。
解釧稍顯無措,道“那就自己走進去。”
解淩遇搖搖頭,突然像解釧方才抱他那樣,把解釧打橫抱了起來。他的動作太迅速,產生念頭的同時就放手去做了,顯然也在解釧的意料之外。長發掃過手腕,連同銅釧,連同枯榮枝留下的傷口,他感覺到絲緞般的順滑,有清冽鬆香排開自己身上的潮氣,也感覺到大妖怪在自己懷中完全伸不開手腳,渾身僵硬成鐵棍。
“作為徒弟,該幫師父做事。”他垂眼,恭恭敬敬道,“師父比做狐狸時輕了不少。”
解釧捂了捂臉。
這般無奈模樣莫名看得解淩遇心中爽快至極。他們一同沉入池底,這池水挺深,月光照不進來,在最後一絲光線被水波吞沒前,解釧已經脫離這個擁抱,而解淩遇抓住他的指尖,看不清他的輪廓半分,隻是摸上去,摸過他的腕骨、手臂、緊繃的肩膀,接著用身體擠開暗流的湧動與隔閡,解淩遇又一次抱上去,雙臂用力圈住那把腰。
“你應該鬆手了。”解釧大概不喜歡擁抱。
而解淩遇不吭聲,反而抱得更緊。
“為什麼?”解釧問,在水下沒有開口,直接問他的心。
“因為我不想!”解淩遇也在心裡答。
“我也不想管師父是‘好人’,還是‘壞人’,”他這樣想,微微弓起背,用額頭抵住解釧的心口,“反正我們都不是人。你是我師父,所以你的命連著我的,我已經知道了,有人想殺我們,有妖想殺我們,還有神想殺我們!”
解釧的雙手搭在解淩遇大臂兩側,頓了頓,不再推,而是滑了下去。
他沉默地把解淩遇擁入懷中。
他身上依然那麼冷,流水繞在四周,仿佛也早晚會被冰凍。
但解淩遇又一次聽到了那種聲音,它在跳動,在衝撞,它被水波放大。
它隔了層皮肉,將力度傳至他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