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仙!
塗山涉把尾巴從身後繞過來,搭在兩隻前爪上,以免它沾到地上的泥濘。之後他就蹲坐在帳外安靜地等,等自己的法術逐漸奏效,如同編織一個巨大捕網,把這間小帳包圍。
他雖然被那蠻橫天雷惹怒,卻也還是能夠沉住氣來思考。從最開始,這整件事情就顯得沒那麼可信。
一個凡人是不可能在挨了天雷之後麵不改色的。
一個凡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挨了天雷這種重罰。
即便他是太子辛,比寶劍還剛硬。
即便他是太子辛,身負命債無數。
肉體凡胎終究脆弱,那股疼痛都能從狐牙傳至塗山涉體內,一個年方二十的孩子又怎麼受得起?
況且掌管雷雨的是龍王,掌管龍王的則是天帝,龍和天帝都忙得很,是沒空去管那麼多凡人恩怨的。對地上千千萬萬的妖怪,他們也隻會管管那些最猖狂的,免得哪天有妖怪殺上天界,攪亂他們在九重天上獨享的威嚴與清淨。
也許很多凡人不懂,但這道理在妖界可謂是妖儘皆知,因此每當妖怪們看見凡人憂心自己做了壞事會遭報應,會被老天揮鞭一般甩下一道驚雷直直劈開天靈蓋,總覺得非常可笑。
就拿塗山涉自己來說吧,他在還沒長出象征狐狸成年的那圈豐厚頸毛時就被塗山準賣給各路奇人,去幫他們解決各種奇怪的目標。他天天殺妖殺人殺鬼,過著他的無聊日子,還殺過一隻在青丘到處捉狐狸吃的紅紋白虎,殺完才知道這長相異樣的大家夥是哪路神仙溜來凡間的座騎,叼著狐狸尾巴把狐狸甩來甩去不過是人家神虎的遊戲而已。
而神虎死在他手下,被他挖了眼睛。
總之他乾過多少老天看不慣的事,怎麼從沒遭過雷劈?
對狐妖而言,隻有修滿了九尾準備飛升成仙之時才會被那雷鞭糾纏,而塗山涉本就無意升仙。即便他有得天獨厚的九條尾巴,他就喜歡終日無所事事,渾渾噩噩,自由自在。
他也不像其他狐妖那般,總是妄圖通過修煉成仙來品嘗七情六欲的味道。
那種東西明明隻有人生來就有。
天上的神仙不是據說早已放下一切執念?恐怕比他們妖精還無情無欲。
所以,為了情和欲去苦苦修仙,這是一種多麼勇氣可嘉的白費力氣!包括塗山允在內,傻狐狸們必然是聽了紅巫的讒言才去修那自相矛盾的功法。
而塗山涉從小就不把紅巫放在眼裡,也把狐王也視作草芥,他從第一次殺妖開始就在等一個把他們一並殺死的機會。
所謂的得到成仙在塗山涉眼中,不過一縷輕煙。
話又說回來,隻能說這位太子辛太過倒黴。
塗山涉想,八成是有一隻比自己更加十惡不赦的妖怪方才停留此地,連累了太子。
還連累了自己的寶貝牙齒。
這老天降雷怎麼也不看準一點,劈錯了人要不要賠禮道歉?
那隻鬼祟妖怪也是一樣招人厭惡。塗山涉的兩隻耳朵又立了起來,他早就精神抖擻,就等著將那妖困住,與之一戰!
然而他緊緊收束的大網卻未能捕捉到任何一隻妖怪,抑或任何一絲妖怪逃跑後遺留的妖氣。
他隻看到太子纏好藥紗又穿上紅袍,之後就抱劍獨坐燈前,冷冰冰地喝酒。
是方才上藥之前往傷處傾倒的那一壇烈酒。
烈酒也喝得很審慎,很克製,洗傷口用了半壇,飲用卻隻一盞,太子喝一口就停片刻,默默看著樽中某處,幽幽黑瞳淹沒燭光,淹沒所有神情。
塗山涉這才有些驚訝。
倒不是因為作亂的妖怪從他天衣無縫的網中逃跑,也不是因為老天劈錯了凡人。
因為這裡確實本就沒有妖怪,也沒有凡人。
太子起身係甲時,曾用劍尖挑亮燈燭。隻有那麼一個刹那,他完全轉過身去,裸露的半邊肩背正對著塗山涉所在的角落。
也就在那個刹那,塗山涉看到了絕不會在凡人身上出現的東西。
那是一列鱗片,細小且細密地順脊溝而下,到了腰後就隱在太子堆積腰際的戰袍裡,顏色清淺,像種透明的銀。
也隻有這種顏色能在剛剛側看時騙過塗山涉的眼睛,與太子膚色接近,讓他錯覺那隻是血流一側的反光。
一個……一個什麼,他不是妖,也不是人,難道是仙是神?
塗山準這老東西好不陰險,要他這麼罪孽深重一隻妖,再去一頭霧水地殺一個神仙?
可是神仙也會這樣流血嗎?
塗山涉當年剜去虎眼的時候可是一滴血都沒有見到,他之前也隻遇上過這麼一位能跟神仙搭上關係。
神仙又怎麼會被天雷不由分說一通狂劈?
塗山涉全都搞不明白。
他現在唯一掌握的就是,要殺死眼前那個成謎的少年隻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打開他的心,再弄碎他的心。
而這一切都為時尚早。
塗山涉在帳外等到太子放下酒樽,心跳也完全平複。
之後才抬步朝帳門走去,他在掀起那麵燒得破破爛爛的帳簾時化為人形,當他撩開簾角又露出臉龐,他已經聽到再度激蕩起來的心跳。
太子嘩的一下站起來,一手還按著劍柄。
“是你!”
“是我。”
太子又嘩的一下坐了下去。
“怎麼穿了這麼一身?”他抬眸看著塗山涉的一身戎裝,先遣騎兵有一套特製戰袍,鎧甲下是黑底紅繡,編紋細膩,襯在塗山涉身上,有股舊朝漆器般的獨特妖異。
“這樣會更好看嗎?”塗山涉搖身一變,累贅的鎧甲消失了,隻餘那套束腰束袖的戰袍。
“怎麼想起來到這兒找我。”太子卻不回答,隻這麼說。
“美玉遭了雷劈,解釧當然要過來看看。”塗山涉走到他身前。
太子揚起臉來,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也不知耳垂是被燈燭照透,還是被絳衣映紅。
他的目光不全是驚喜,確切地說懷疑更多,剩下的還有重重思慮與深不可測。
但確實也有驚喜。
塗山涉笑道“你在我的牙齒上打了個孔,佩在頸上,不就是把它當作寶玉?”
太子也笑了,目光就仿佛是突然鋪展開來似的,變輕了不少。
嗓子卻依舊冷若冰霜“你都看到了。”
塗山涉問“你覺得我看到了什麼?”
太子仍舊笑著“從落到我身上的雷,到我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