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個不清醒的小孩又能計較什麼呢?
塗山涉無奈,回到原地找到那匹正在吃夜草的白馬,化出人形,還用了些法術保住了太子的沉眠,隻是把他攏在身前馬背上,讓他仰靠在自己懷裡,趁天亮前,與他一同潛回軍中營帳。
楚軍在三日之後回到郢都。
國祭剛過,這都城卻像是死寂多時,到現在才活絡起來……沒有王的國祭,大抵是無法振奮人心的。
“王”不是坐在高處的上位者,而是真正保護這個國家的人。
而現在,他們擁立的王終於歸來,帶著戰勝的消息。
又是照常清點兵馬、糧草、戰利品,又是照常回章華宮找楚王複命,太子每每回朝,總要忙上一陣子。
這回塗山涉也跟著繁忙了幾天,畢竟做了將軍,總不能事事靠惑術偷懶。
他挺享受這種充實。
隨充實而來的當然也有煩惱,自由時間太少,內丹裂隙還沒處理,也不知是不是那脫骨散作祟,他至少得修複試試。
他在小寒那日找到了機會。太子上朝進諫,老楚王又染了風寒,久睡不起,耽誤到午膳時分才上朝堂接見群臣,塗山涉歪歪斜斜地坐在那空王座上,看太子手握諫尺,始終立得直等得穩,覺得自己在此處逗留好似偷窺,哈欠打得也不自在,就提早離開了大殿。
章華宮雖大,真正無人的清淨之地卻是少之又少。塗山涉隻能仔細嗅聞,朝人味兒淡的方向尋,最終竟然尋去了老楚王的寢宮。
確切地說是寢宮一側的幽深林苑。
禁地一般,林外土地不見一串腳印。
塗山涉是第一次走進這片以申椒為主的林地,苦於狐狸嗅覺過於靈敏,他隻能捂住鼻子忍著噴嚏疾走,想看看林子深處會否有空地,味道能不能稍微淡些,沒走幾步卻又匆匆停下。
他聽到狐鳴。
極其微弱,是被某種手段壓住了,壓到凡人無法察覺的程度。
卻沒聞到絲縷狐狸的味道。
塗山涉順著狐鳴尋去,在這椒林正中央尋到一間小屋。四方形狀,平頂,上寬下窄,從簷角到地麵上最低的那一塊磚,全都塗了紅。
這屋子遠看就像一尊方鼎,血乾了,失了鮮豔,變成這種絳色。
似是感覺到同族到來,狐鳴霎時更盛,尖銳焦急地催促著他靠近。
塗山涉摘下一根狐毛,看它飄到門前,一觸到門環就成了灰。
同時有鎏金符文顯於門上,一眨眼間又消失,隻在眼底灼下刺目光暈,門前空氣如被重擊一般鼓起重重波紋。塗山涉頓感壓迫,卻也把這符咒的威力摸了個大概。
有足夠暫時抵禦的功法。
要他放下這群狐狸不管,看都不看一眼,似乎做不到……對了,有損他做妖的名聲!
他將五指張開,手心朝地,頓時平地風起,一層寒冰結在掌紋之間,迅速包住他的這隻左手。
塗山涉向那扇紅門走去。
必須要快。門環被他握住了,門卻隻能拉開一條縫隙,塗山涉頓覺肺腑瞬間遭受痛壓,有股力道突然降臨在他與這門之間,看不見更無法挑戰,隻把他彈開,讓這門重足千斤,讓他無法把它拉開更大!
卻也夠了,僅僅那一道縫中,塗山涉就看到了他需要確認的東西。
都是青丘的狐狸,也都是修為不強的幼崽,連形都不會化,話都不會說,連自己的氣味都不會隱藏,與野獸基本無異。
此屋四周為何種滿氣味濃烈的申椒,此時已然明了。
塗山涉放下手,手中寒冰已化,他多較了一秒的勁,所以掌中與門環相觸之處多了兩道燙痕。
他退了一步,仰麵與這房屋對視。
再度回想那畫麵,屋中的狐狸死了不少,活著的也都精神渙散,骨瘦如柴,這房屋就像煉化他們的爐鼎。
宮中有人修術。
可為什麼他先前在這宮中待了這麼久,卻絲毫察覺不到?
修術者非常懂得防禦,也非常懂得隱匿自己。
又有什麼方術如此強悍?
千年的蛇妖塗山涉都殺過一條!
他低頭看著手心灼紅的印痕。若是不曾以寒冰自保,這手必然已經化成了灰。
能僅靠物件把他傷成這樣的,不是已經成魔的老妖,便是仙,便是神!
側目望去,塗山涉能從重重樹隙之間看到椒林儘頭青色的牆,也看到牆頭磚瓦上拓印的三足黑鳥。
那是楚王寢宮。
塗山涉又摘了一根狐毛,袖口擦過地麵,這狐毛就化成一朵乳白小菇。
它會附著在之後來到此地的第一人身上,再次打上照麵,塗山涉一眼就能察覺。
奔去城外無人郊野簡單給自己療了療傷,塗山涉回到太子的渚明宮時細雨拂麵,天色已晚。
“殿下在闌台等將軍。”迎麵有婢女對他這樣說。
哦,對了,塗山涉又想起自己是將軍,全宮城上下都知道了。而太子一旦回宮便與他同寢,就算不做什麼也要抱著他,坦蕩得驚人,擺明了就是想要人儘皆知。
這宮中沒人管得了太子?
再有自己護著,他就更能隨心所欲了?
塗山涉曾經也這麼認為。
他爬上闌台,此乃宮中七台之中次高的一座,平日用以觀景,此時台下無一人看守,台上四角也是一樣。暮色淡薄,青空昏暗,四麵輕紗透出燭光,被細雨點染,立於台沿便能俯瞰城外大江奔湧。
江聲雨聲中亦有琴聲悠悠,循琴曲掀開簾紗,太子獨自坐於台中小幾一側,幾案上放一把長琴,數碟小菜,幾案一側爐上溫一壺酒,另一側木架撐了一套絳紅華袍,一條玉帶,一隻綴了玉·珠的寶冠。
太子的外袍褪在一邊,整齊地疊起來,身上隻穿了件靛藍禪衣,頭發散了一半,細腰用錦帶簡單束著,盤腿的姿勢也看不清下·身穿了什麼。
黑劍擱在外袍上,卻不是唯一一把。
另一把劍柄鍍了銀,色彩與之相對,尚未沾染血氣,塗山涉卻仿佛能嗅到鍛打時的火星。
“我曾說要親手打成一把寶劍,”太子一收弦音,悠然說道,“等你把身體養好的那天,我便送你。”
“便是今天?”塗山涉問,想自己身體一直不錯。
對了,當初自己是還是被挑斷全身筋脈的“罪奴”呢,而因他謊話而起的約定,竟也能被好好地記到現在。
太子笑而不語,睫毛有些藏不住羞澀地垂著,等塗山涉在他對麵坐下,才抬眸看他“須得檢查一番,我才能放心。”
“如何檢查?”塗山涉也笑。
“明日我在宮中為你一人設宴,”太子卻轉開話題,也轉開掛起薄紅的臉,他看著那華服玉帶,“行頭已經備好,要不試試?”
“靈玉特地把我叫來此處,就是為了贈我寶劍華服?”塗山涉卻不動地方,坐得沉穩。
“還有飲酒。”太子快速地說,聲音很輕。
“我不飲酒。”塗山涉就這樣看著他的羞澀堆疊全身。
“我知道,所以要練,”太子轉回臉來瞪了瞪眼睛,“明日宴上士族大夫都要陪同,若你真的不行,我就隻能事先把你的酒換成清水。”
塗山涉想不行是什麼意思?
他雖不愛喝酒,不代表他喝不下去!
活了快兩百年,第一次被人說“不行”,還是個朝他瞪眼的小孩子。
他當即就從爐上抓下銅壺,就著壺嘴大灌一口,罷了還抹一抹嘴“我不怕燙。”
太子“撲哧”一笑。
給自己斟滿一盞,拱手一敬,儘數飲下。
“……其實還有一事,”他也抹抹嘴角,又偏過臉去不敢看塗山涉了,“還記得那夜在營帳之中,我答應過你什麼?”
“記得。”塗山涉不假思索道。
那酒挺甜,卻也烈,他怎麼冒汗了。
低頭想拿顆蜜漬山楂衝淡酒味,也想起那時身下之人說“先欠著你”時的神情,感覺有些古怪。卻忽然看見幾案沿下一點膚白,太子一隻腳尖伸過了桌下,試探著碰了碰他委於膝下的衣袍下擺。
“狐狸對我一諾千金,我對狐狸也是一樣。”太子慢慢地、認真地說,目光小心地落在他臉上,仿佛他隻要稍微蹙一蹙眉,太子便會端坐起來道歉。
塗山涉眨眨眼睛定了定神,保持著眉頭舒展,垂下一隻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