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涉的陣法也布好了。
他對太子展開最好看的笑容“我在那棵樹下,看你紅纓鐵馬,班師回朝。”
他想告訴他自己全都記得。
太子也笑了,竟抬起手來碰了碰他的臉,在他嘴角挪動半寸,就聽見喀啦聲響,是骨頭又斷了一截。
他卻不允許自己說話時苦著臉,也用力壓住氣喘籲籲。
他要塗山涉貼得更近些,耳廓下的雙唇若即若離,就像在用親吻說一個秘密,太微弱了,即便此時有蚊蟲繞在兩人頸側也無法共享“我不在時,風,雨,雲,都會愛你。”
這便是最後的力氣了。
塗山涉接住他垂落的手,五指與他緊緊相握,兩人的銅釧碰出脆響。
符牙仍在警告“除非甘願為之——”
塗山涉仍然充耳不聞,擺正太子的臉也擺正自己的,落下一個吻。
這吻很輕,很靜,吻在太子額頭。
淩霜的刀刃也插·入那顆心臟。
“轟”的一聲,陣法如旋渦輪轉,驟然收入圓心,妖魔之氣自刀尖注滿心室,貫通六脈,封死七個脈眼。
三魂在那副身體中停止衝撞,六魄也定格。
塗山涉沒有閉一下眼睛,他認為自己沒有逃避的資格。一把捏碎刀柄,他把殘渣從太子胸前拂去,隻把淩霜刀刃留在原處,算作最後一個封塞。
他知道稍有撼動就會導致那顆心臟的碎裂。
雨停了,停得一乾二淨,常伴耳邊的心跳已經不在。
沒有洪水衝下山穀,亦無災厄降臨。
塗山涉隻是做了件自己預想過無數遍的事,沒有猝不及防,沒有意料之外。
可他想不通。
他的《青鬼》,他未完成的諾言,他喝下脫骨散拖延時間的目的……都碎在他自己手裡,可他有空想這些嗎?
他隻是想,太子辛已經變成了一個死人。
他隻是想,天雷憑什麼把他和太子辛的時間都調快了一個月?
他想不通!
他的世界也並未歸於寂靜。
怦,怦,有這聲響,他聽著它從自己胸中傳出,慢慢地,慢慢地,合上太子的眼睛。
它們明亮依舊。
怦,怦,塗山涉按緊胸口,五指釘入皮肉。
好疼。
原來這是疼。
在長出心臟的那一秒,他已明白,這就是心碎的感覺。
“……除非甘願為之,屠真龍者,必與其同死。”符牙立於原地,終是說完了那句話,“可你還活著。”
“我還活著。”塗山涉又把太子抱穩,隨後站起,沒讓他沾染一粒塵土。
“你用了禁法,如今修為應該……剩下不到十年?”符牙緊皺眉頭,“可你還活著。”
“嗯。”塗山涉不想再說重複的話。
也沒有先前的急切了,他帶著太子就像帶著第十條尾巴,不過是抱在懷中,沿大路一步步地走。
“你往西去?”符牙仍跟著他。
“塗山準應該已經察覺解藥失竊,天亮前就會找來。你今夜突然到訪就是要爭在他前麵,看我把藥吃下去,”塗山涉淡淡道,“這是塗山允交代你務必辦成的事。”
“……你怎麼知道?不是,所以你現在是要躲那老狐狸?”
塗山涉沒有否認,隻是道“那顆內丹是假的。你明知如此,卻仍為她做事。”
“……”符牙周身的黑氣陡然聚濃,遮住他的麵色。
“十三鬼狐都被我殺了,”他坦言道,“殺之前我聽到他們議論,太子辛龍骨已成,熬過二十便可飛升十重天上,隻有天族兵器傷得了他。但僅是龍骨就足夠對付你了,妖膽敢傷了龍身,就是死路一條。”
沉吟片刻,他又打破塗山涉的沉默“是不是他真的愛你,做不出傷害你的事,所以他的骨頭也不會對你起殺機?”
塗山涉對此未置一詞。
表情也不見端倪。
但他周身都冷了,瞬間降至極冰,沁得符牙一哆嗦,“我這顆是真的,”他吐出內丹,沒有勻出手去拿,隻讓它懸於符牙麵前,“欠了你修為,還得拜托你幫個忙。”
符牙眯眼看了看那顆裂隙遍布的丹珠,疏朗月色之下,像塊一捏就碎的青玉。
“你不要命了。”他將它納入袖中。
“回章華宮,破開我的封印,拿走紅鼎前的一個死人,一顆頭,保管在萬無一失之處,讓它保持原樣,”塗山涉已點起妖瞳,麵對麵看著他的眼睛,“直到我去找你。”
符牙思索片刻,停步道“狐王塗山,本尊答應你了。”
塗山涉也不回頭“後會有期!”
塗山涉出現在塗山準麵前,是在又過去三日,塗山準遍尋不獲回往青丘的路上。
三更半夜,圓月寒霜,那人顯然措手不及。
塗山涉穿回那一襲青衣,沒了將軍戰袍,也沒了太子,明明與他離開青丘前並無兩樣。
不過是從秋過到冬,這對於狐狸來說,也的確猶如彈指。
兩人在大霧竹林間對峙,與青丘一山之隔。
塗山準關切道“老弟,你可平安無事?”
塗山涉道“不好意思,我沒有死。”
塗山準歎氣“這叫什麼話!讓我聽聽……內丹也不在了?”
塗山涉道“對呀!所以我為什麼還活著?”
紅巫繞在塗山準頸上,與他一同發愁“多了一顆心臟,這可能就是你還不死的原因!”
塗山涉拍了拍手,前進兩步“太可惜了。”
紅巫也拍手“太可惜了!”
塗山準則退後兩步“明知他是真龍,還要你去涉險,是為兄做得不對。”
塗山涉繼續前進著“明知他是真龍,狐王無冤無仇,為何要真龍死?還是說有‘人’授意,狐王也是受了指使?”
塗山準擺出聽不懂的樣子“因他殺狐修術,終有一天會領兵把青丘占去,老弟,莫非你長出心也丟了腦子?”
塗山涉點了點頭“哦——原來如此。”
塗山準依舊疑惑不解“你心中對我有所怨恨,可人是你殺的,心臟是你長的,飛灰脫骨散是你自己喝下的,你又能怪誰呢?”
“我不怪誰。”塗山涉道。
他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微笑,一手搭上塗山準的肩膀“但我討厭虧欠,所以要討回來。”
虧欠一詞說得輕巧。
可真要計算起來,他欠彆人多少,彆人又欠他多少?
他該找誰索取。
塗山涉眼前有悲愴,有不甘,有一地雞毛,唯獨沒有答案。
他用兩天安頓太子,用一天準備血戰,也漸漸想明白了,自己要殺的絕對不止眼前塗山準一人。
他的剛剛長出的心天生就有一個死結,要解開它,或許也不是殺人這麼簡單。
但殺人總歸是痛快的,不是嗎?
到如今,他又隻有這麼一件痛快事了。
那著實是場血戰。
糾纏到初日滲血,濺灑瀟竹,塗山涉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神識也隻剩緊繃的最後一根弦。
但手中多了一條紅巫的屍體。
還有六條尾巴。
差點圖一時手快把塗山準的九尾全碾成肉醬,最終還是給他留了三條,任他躺得像一攤泥,塗山涉爬起來,丟了死屍隻帶走六尾,遠入黎明的背影一瘸一拐,也有些潦倒。
“出來吧,”走過十行毛竹,他才開口,“兩個時辰還沒看夠?”
陰翳林間閃出一襲白影,塗山允腦袋低垂著,一臉的難過。
“哥哥走錯方向了。”
“我不回青丘。”
“符牙說你已將修為耗得差不多,”塗山允壓著嗓音,又道,“方才那一戰你是硬打,隻要被占了片刻上風,你就沒有活命的餘地。”
“那又如何。”
“可二哥還給大哥留了一條命……”
“有事沒問明白,他不肯說,所以他不能死,”塗山涉笑道,“隻是我現在也沒空繼續盤問,還有急事要做。”
“什麼事?”
塗山涉揚了揚手中六條灰棕狐尾“養一朵花兒,不及時澆水就會枯萎。”
塗山允呼吸一滯。
“那個人,哥哥把他藏在哪裡?”
塗山涉不語。
“準備時時守著?”
塗山涉還是笑,也隻是笑。
“青丘四處都在傳你殺了仇敵,解了憂患,是英雄!”塗山允扯住他的袖子,拚儘全力把他往回拉拽,“乾脆從大哥身上取了狐王信物,再回去就是一呼百應,萬狐景仰。”
“就送到這兒吧,照顧好自己。”塗山涉用匕首一劃,那截青袖就斷在塗山允手中。
這山實在是太高,山頂雲氣繚繞,傳來雨聲,兩人所處的山腰也有晨霧潑灑山野,彌漫秀木。
塗山允臉上的困惑在這朦朧之中已看不真切。
“符牙說你太痛了,可是哥哥,我不明白!”她濕漉漉地望著塗山涉的眼睛,“我不想讓你痛……我想讓你回去,做狐王,雪恥辱,像以前那樣陪著我和小枝。”
“做不到。”塗山涉的回答很簡短。
霧已經隔了幾萬重。
“都是那顆心的錯,”塗山允把青紗攥成一團,“它不會讓你快樂,隻會讓你軟弱,你該把它摘乾淨,把它丟了。”
“也許吧,”塗山涉走回塗山允麵前,是要她把自己看清楚,“但我得把它留著。”
“哥!”塗山允已經哽咽,“人死不能複生,誰都不能。”
“回去吧小允。”
“你要留它到什麼時候?”
塗山涉靜了靜,隨意擦擦嘴角的血,好像也在認真思考。
“到天地傾覆!”他說。
“到我死。”
隨後也沒有更多的話了,塗山涉隻身入霧,向著山頂的風、雨、雲,一去而不歸。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