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淩遇這才意識到僭越,連輩分都被他弄錯了!可是說出去的話也不能翻臉不認,他乾脆順著所想說了下去“就是,他們說的,大哥?”
解釧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枯木漏下的陽光都在他身上抖動“好!我心情好的時候,允許你做我弟弟。”
解釧大笑時,心情大概是非常不錯的。
也就在他大笑時,解淩遇即便暫時忘了也能馬上被提醒,他確實是隻妖怪。
因他的大笑總是目空一切,摻了些粗莽野氣,表現在那樣一張清雋麵容之上,更是顯得瘋狂。好像平日的文質彬彬隻是件漂亮衣袍,可以輕易棄置,而脫去此衣之後他去毀天滅地,也是常理之中。
這一回更是笑得山崩地裂……
不是,你在想什麼傻事!解淩遇罵自己,是靈珠空缺之後整片“洞窟”開始鬆動崩裂,先是細微裂紋,再是砂屑碎落,就從那塊巨石開始!
而解釧早已經不笑,一把扯上他的領子,提著他衝出這片枯根之網。
落地是在百步之外,一塊衝天聳立的怪石,頂部有兩個尖角,剛好夠兩人站立。解淩遇需要勻出不少注意力才能保持腳下穩定,確定自己暫時不會一跟頭摔下去了,眼前蜂窩狀的無垠網根也已經塌了大片,塌陷的中心就是兩人方才衝出時撞出的破洞。
好像腐敗珊瑚長在正中的一個傷口。
如今身處高處,迎風而立,他也終於能看清這究竟是怎樣龐大的一群廢墟,高低厚薄不同,繁複一如城廓,把從春陽手下搶來的土地渲染得幽暗又透明,擁擠又寂寞。
“師父說我走過一圈再看,就會明白這是什麼,”解淩遇如實道,“可我還是糊塗。”
“你可曾聽過‘建木’?”解釧問道。
“從未聽過。”
“是一條溝通天地的梯子,其實如麻,其葉如芒,身為九州唯一一棵神樹,建木之巨可以做到其下聲無響,立無影,”解釧說道,“伏羲、黃帝等等,當年就是從這通天巨木來到人間。”
解淩遇極目遠望,空空如也。
“它不見了?”
“它死了。”解釧看著他,“留在地上的是根係末梢,你我方才踩過的,地上砂礫一般的東西,是風乾的種子。”
原來,這不隻是偌大一片廢墟,更是偌大一具屍體。
屍體的一部分。
“它……為什麼死?”解淩遇忽然有點喘不上氣,問題出在胸口。
隨後那“建木”就真的出現了——
它的樹乾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山,百步遠的距離不值一提,它已完全占據解淩遇的視線;它的枝葉全部高聳入雲,仰麵眺望,天空已轉為一團鴻蒙,連烈日都消弭無蹤。
解釧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入耳畔
“上古世間民神雜糅,神可通過建木下凡教化人類,人中佼佼者也可攀上建木,登天成神,這就壞了神界的綱紀秩序。於是三千年前顓頊帝命長孫重兩手抱樹,奮力上拉,令次孫黎兩手按地,儘力下壓,將建木全樹拔除,放倒在西北以西,化為昆侖山的一脈。”
“自那以後天梯摧毀,少部分神仙滯留人間,而天上的神仙想要降世,唯有乘龍。近三百年前,龍也全族覆滅,萬千龍骨困於昆侖腳下,神界再欲插手人間之事,隻餘降罰天雷與授命道士這兩個法子。”
“卻也都是退求其次了,依我所見,自建木摧毀之日起,人神已然永彆,是為‘絕地天通’。”
話畢,巨樹便轟然倒塌,連同那些雲繚霧繞與影綽神跡,解淩遇眼前又是那片枯根纏繞的死寂,逐漸逼緊心口的壓迫也與悲愴一並四散,使得他滿腔空洞,卻也終於能夠大口呼吸。
“這是師父給我造的幻境。”他喃喃道。
“真懷念啊,通天神樹,多讓人著迷的東西,”解釧縱身躍下怪石,“我曾在楚國見過許多青銅樹!楚巫用它祭祀,王室對它頂禮膜拜。那時我還不知建木之事,暗暗笑我那朋友愚鈍,放著現成的狐神不去供奉,信一棵自己的工匠打出的破爛小樹,把它與祖先一同擺在宗廟裡。”
解淩遇緊跟著跳下,楚國?他對這詞好像有點印象……何時遊曆見過?聽名字有點可疑,難不成跟他的荊楚是一個地方?解釧又在說他聽不明白的事了。
衣角還不慎掛上一根外突的尖銳石棱,就在馬上就要落地的高度,差點戳上屁股,讓他的狼狽更上了一層,他反手想把衣裳下擺扯開,又被解釧一手提溜著脖子,一手收拾布料,得以從石棱上解脫。
“衣料不錯。”解釧放下他,誠懇道。
解淩遇卻羞愧難當,深低著頭整理好褲腰與衣擺,他恍惚想起方才想要打聽的事——拜樹的朋友,什麼朋友?
符牙不是知己,解釧還有朋友。
然而他卻說不出口了,今天的問題,他好像問已經了太多。
如果想答,聽見他心中所想,解釧也會像解釋白傀消失時一樣對他說明的吧。
這一認知讓解淩遇暫時蔫了下去,因為解釧確實很沉默,帶他繞過枯根廢墟之後,連句“小心”都沒有了。解釧就是有秘密,並且完全不打算告訴他。但他又很快打起了精神,因為解釧竟看出他餓了,離了鬆林走進雜木林中,還跟他一塊摘野果吃,陪他一起挖筍,說夫諸自會找來,不必著急。
解釧總能摘到最甜的果子,烤出來的筍也是外皮焦香可口,內裡鮮得要命——解淩遇原本是餓上十天半月也沒感覺的人,如今胃口卻是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饞嘴了。
解釧還誇他不挑食,好養活。
解淩遇覺得這是謬讚,最近遞到嘴邊的吃食他確實來者不拒,什麼青團,糖果,五福餅……因為確實好吃呀!
他把這些想法通通告訴解釧,解釧就笑笑,又給他烤了一塊跟竹筍一同挖出來的野山芋。
日暮時分,解淩遇吃飽喝足,登上沿溪奔來的夫諸。
他發覺自己仍舊身輕如燕,似乎還更有力氣了些,不禁有些得意。
卻見解釧這一回把鞍子全部留給了他,自己則坐於夫諸頭頂,斜靠一隻長角,一時沒有與他同坐的意思不說,還不肯麵朝他坐。
我不會再亂來了。解淩遇這樣想著,難免委屈。
解釧則對夫諸說道“涼州暫時放一放,我與小龍改去昆侖。”
夫諸嘶鳴一聲,算作答應。
遂朝西天夕照踏雲而去,就像要衝入那輪巨大的紅日。
“昆侖,我們要去看龍骨!”解淩遇忽然覺得自己不該這麼興奮。
“嗯。”解釧簡短道,似乎陪他玩累了,摸出片輕薄物件,兀自吹出了調子。解淩遇站上鞍麵梗著脖子看,就是一小片普普通通的柳葉。
接著他又坐下,兩手撐在身後,他半仰著身體看解釧,聽他吹出的音律。晚風鑽入領口,撫摸發隙,高處的涼爽與水汽都讓人安心,解淩遇一時舒服得很,也吃得挺撐,理應困了,卻是越聽越有精神。
不會有錯的,他辨出來了——昨夜金線樓中,屏風與狐影之間,他守在歡場門口,聽到的也是這支曲子。
它與那時的解釧一樣孤傲,憂思與難言都是淡淡的,讓人見過就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