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謝。”解釧給自己倒了杯茶。
“師父要去外麵看看嗎?”解淩遇又問。
“你去吧。”解釧似乎不想理他。
難不成眼淚鼻涕弄臟了衣襟?解淩遇心裡沒數,剛想轉過腦袋偷瞥,餘光一瞟,卻瞧見一道白影,從門前攢聚的眾人之中擠進這茶樓。
正所謂冤家路窄。
好在解釧已經察覺,也並不意外。
解淩遇暫且平複心緒,暗中握了刀柄,虎視眈眈地瞧著尋青走近。
“我無意無事生非,如今也無意監視,尋來此處,是有一事相求。”那人上來就拱手。
“大事小事?”解釧問道。
“天大的事。”尋青道。
解釧起身,叫來小二端茶盤,添茶碗,看著尋青說道“那就上樓再敘。”
尋青看向解淩遇“他也來?”
解釧也看解淩遇,笑著說“他也來。”
樓上的懸閣都是空的,解釧選了正中間的那一個。與在樓下一樣,他好像從來不愛躲在角落,總習慣於占據中央。
四張八仙椅並排,被一張小桌分成兩邊,解釧與解淩遇坐在一邊,尋青坐在另一邊,半低著頭。小二送完茶又走了,樓下看景的人也嗡嗡嚶嚶地回到各自桌上,一狐一龍十分安靜,尋青也很安靜,緊繃的肩背始終不肯鬆下勁來。
“我師父……不在了。”他最終說。
解釧正抿茶,目光斂在眼角“不在?”
“六日之前消息才傳到我耳中,”尋青盯著自己碗中的茶麵,“是自戕而亡。”
“清虛真人自戕,而非殉道,”解釧放下茶碗,“奇事。”
“就是殉道!”尋青揚聲說。
“師父端坐雲台七日,叩首三拜師祖,隨後,就在清明當日,師父拔劍向道場,當著晨練眾弟子的麵……血灑太和宮,”他壓在桌沿的指尖已經泛白,強忍著壓低嗓音,“我知道得太遲。”
解釧也看著茶麵“從清明到穀雨。”
“我奔回武當,沒能見師父最後一麵。我在掌門門前長跪,可掌門對此毫無解釋。”
“確定是自刎?”
“我不能確定,”尋青說道,“就算是,這一切也太過蹊蹺,師父定有難言之隱,或是以身殉道,或是以死警世,而我不在武當,他無人可以托付。”
解釧不語,隻是點了點頭。
尋青卻驀地站了起來“所以我必須查明!”
“如何查明?要我幫你?”
尋青點頭。
解釧微笑起來“死了師父就來投靠我這聲名狼藉的妖怪頭子?你的正道呢?”
“正道在武當,恩師的死也在武當,”尋青緊握劍柄,“孰輕孰重自由我來判彆,也無需向你解釋。”
“說的也是,”解釧點點頭,“淩遇,我們走吧。”
解淩遇與他同時起身。
尋青攔在兩人麵前“狐王!你與武當素有恩怨,卻從不讓人抓住把柄;武當虛仁假意……也是妖界常有的說法,而你在妖界一言九鼎,”他深吸口氣,“你或許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也能做一些,我不能做的。商量也好,考慮也罷,暫時讓我跟隨即可……我願以任何代價交換!”
解淩遇對此深感懷疑。
包括他此番找來的目的,當真是因為恩師之死?
解釧必然已經聽聞他的心聲,卻坐回椅上,示意他不必擔憂。
“你可以跟隨,在查明清虛真人死因前,也可以找我做些你做不成的事,我將儘全力而為,”解釧兩指夾起茶盞蓋子,慢慢道,“代價確實是有的,對你而言也許是冒犯,所以想好了再問。”
尋青靜了靜,雙眼一瞬不瞬,開口道“請講。”
解釧手指一頓,茶蓋哢嗒一聲,扣在碗沿,他的目光仿佛能剜進尋青心裡“我要你斷仙根,割左耳,從此再不回武當。”
左耳?
解淩遇記得在哪兒聽過,道人修習到一定境界,左耳便會得到點化,能夠聽到神仙的旨意,與九重天上的世界交流。
沒了左耳,也就徹底與成仙絕緣,更何況解釧還要他了斷仙根。
尋青果然說道“你怕我告密?”
解釧還是那副閒散模樣,坦言道“仙界對我一向不滿,好不容易消停幾年,不得不防啊。”
尋青低下頭,緩緩把佩劍從腰間摘下,不出鞘,直接遞給解釧“成交。”
“一言既出,我便不會反悔,”他目光灼灼,望著一桌之隔的妖怪,“師父的枉死與清譽都在我這條命上,今日,我把這命交予青丘狐王,從此再不回武當!”
解釧笑道“好!”
他卻沒接那斬妖劍,抬起手來,輕輕在空氣中一拉,尋青左邊的耳洞就冒出一道鮮血,蜿蜒流至雪白道袍的肩頭。
看他的神情,那隻耳朵已經聽不見了。
“為何不割?”他問。
“不美觀。”解釧放下手來。
“還有仙根。”尋青麵色發灰,宛如遭受重創,卻還是不肯坐下,也不肯揩一揩耳中鮮血。
“你的仙根長在頸後發根,人味兒太重,我不想碰。”解釧一邊說著,一邊觀察對麵的反應。
尋青暫時愣住了。從方才進樓以來,他的眼神就已經隻能述說仇恨,因他心中僅僅剩下這一件事,而麵對一切意料之外,他表現出的就隻有木然。
解淩遇卻忍不住琢磨解釧方才所說。
至少,那人常常捏他的後頸以示安慰,也不是沒給他綁過發帶……不管有用與否,那人還收過他的一段發尾用來避雷。
他是特殊的。
不隻是因為“人味兒”吧。
就是這樣,解釧的潔癖,到他這裡就失效,到尋青那兒就起效。
他乾脆站出來道“師父不想碰,可以我來。”
尋青抬眉“你?”
解淩遇挺直腰板“就是我。”
解釧沒有說話。
卻聽閣外一陣鈴聲,門簾一掀,綴著銀鈴的藍衣少女信步闖入。
“我才看丟兩日,這道士怎麼就從武當找到哥哥這兒來了?”解珠從桌上挑了顆葡萄,咬在齒間,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