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牙並無多言,隻是照做。他輕且緩地降低雲床,眾狐卻早已迫不及待地往下跳躍,落上鬆軟的土地。等到十幾團雲床落地,其上已隻剩塗山允與解珠兩人,她們一前一後,遠遠走來,符牙則揮了一把鴉羽長袖,將雲床收入其中。
“我先走了,”他抖了抖袖間水珠,“舊宮的兄弟們還在等我喝酒。”
“有箱黑瑪瑙成色不錯,等這邊休整幾日,我給你送去。”解釧的聲音變得有些沙啞,依舊客客氣氣。
符牙笑道“親手?”
解釧也笑“親手。”
“一言為定!到時候我的魔障定已修好,你可要做好切磋的準備。”話畢符牙就飛身而起,趕在塗山允走來之前,化作一隻形似蒼鷹的黑鳥,振翅而去。
等他稍微飛遠了些,解釧就像再也忍不住了似的劇烈咳嗽幾聲,放下手時已經滿掌鮮血。而解淩遇正跟尋青擠在一起,周身圍滿好奇的大狐小狐,裡三層外三層,他們已被推著走出去好遠。他聽見解釧咳嗽,能否跟這些狐狸搞好關係就成了無關緊要的事,他隻想跑回去,幫解釧順順氣,或是咬破手指讓他含上兩口……龍血總該有些用處吧?不說包治百病,至少能補血吧?解淩遇也顧不上這想法是不是愚蠢了,他得快點回到解釧身邊,可是跑上一步,滿地泥兮兮的毛球就跟著簇擁上一步,完全不怕被他踩到,還要問他很多莫名其妙的問題。
而在這艱難挪動的過程中,他抬眼去找解釧的身影,那人隻短短地看了他一眼,之後就轉向一側,等著兩位妹妹走近。
倒是解珠注意到了他與尋青的窘境,匆匆奔來,準備搭救。
“三日之內,還有更大的一潮,”解釧等到了塗山允,簡短道,“這座土壩無法抵禦,我們還需想些對策。”
塗山允蹙著眉頭,輕聲問道“不急。隻是這聚沙成塔之術,你現在……還能使用?”
解釧沒有回答,又一口鮮血湧上喉頭,這次他壓住了咳嗽,把血咽了下去。
塗山允眼中水光閃爍,她高聲道“小枝!你哥哥累了,快找個乾淨地方帶他歇息。”
解珠還沒在狐狸堆裡插上一腳,立刻又折返回來,濺得滿裙泥點都顧不上,她掏出隨身的帕子,踮著腳跟,想要擦擦解釧的嘴角。解釧則推回她的手帕,兀自走向堤壩。
“我單獨便可。”他說。
那堤壩才不是什麼“乾淨地方”,堤壩外的海水與沙灘,更不是。
然而,聽聞此話,壩後眾人還真就不動彈了,包括那群毛球,包括塗山允,甚至包括解珠。
不包括解淩遇。
他終於掙脫群狐包圍,踩到誰的尾巴、爪子,他才不管!一條繩子綁在他身上,另一端就握在解釧手中,他不能跟解釧相隔太遠。終於跑近了,就在壩前,他準備跟解釧一同登上去,卻被那人用一句話遙拒在外
“彆跟著我。”
都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解淩遇呆在原地,看那青衫登上壩頂,隨後一躍而下,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阿楚飛過去又飛回來,啼叫著徘徊,解淩遇卻聽不懂它想告訴自己什麼。有什麼地方做錯了?解釧見到絕交的長妹,又有各種瑣事纏身,需要一個人待上一會兒嗎?
應該是這樣的吧。
那他可以等。
解珠不知何時走到他身畔,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哥哥吐血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見。”
解淩遇輕聲道“沒有雷劈的時候,他也會吐血。”
解珠垂頭,無奈地晃了晃肩膀“沒辦法,哥哥好像做了很多不可能的事,僅僅是狐狸的根骨,他應該早就承受不住了。”
解淩遇無話可說,隻有心如刀割。
解珠用手肘頂了頂他,扯出一個笑來“沒事的,哥哥對自己心裡有數啦!而且他是天狐,天狐你還記得吧,就是上輩子在天上做神仙的那種,他們下凡做一隻狐狸,得一些曆練,回到天上就能升大官,飛黃騰達!”
這話卻一點也沒能讓解淩遇開心起來。
他感激地看向解珠,眼睛酸得像要擠出水“如果吐血被人看見,他會難受嗎?”
解珠想了想,道“隻是會生氣吧……他發起火來很可怕的。”
“我不怕。”解淩遇說。
不等解珠再勸,他就幾步踏上堤壩。立於壩頂眺望時,他看到解釧的背影。那是塊孤立海中的長礁,解釧隻坐了半邊,另外半邊空著。
解淩遇乾脆俯身入水,待到上身浮出水麵,腰下卻已變成龍身——他發覺自己已經能夠較為穩定地控製這半邊身體。那是他的鱗爪第一次接觸海水,冰冷,洶湧,汪洋的脈搏抽打他的筋骨,激出他全身的戰栗和全部的野心。
這才是他的故鄉。
在故鄉靜坐的解釧,解釧藏在安靜裡的所有苦痛、過往、心願、欲求,也終將全都屬於他。
他想要這山海都對他的解釧言聽計從!
似乎是聽出龍尾劃破水浪,又或是聽到彆的,他這樣想時,解釧回過頭來,正看著他呢。
海天交界之處已泛開一抹青白,那應當就是天涯海角。
解淩遇在那目光中輕輕爬上另外半邊岩石,幸好龍身足夠柔韌,他還是能把自己折出個差不多能坐穩的姿勢,龍尾就自然垂到海裡。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滾落,可還是打開手臂,重重地抱住了解釧的肩膀。
“師父。”小聲地叫。
“你要把我趕走嗎?”又這樣說,“可我好像自己變不回去,他們看見我的尾巴怎麼辦?”
解釧抬起一隻手,穩穩地環上他的腰,唇上已不見血跡,眼睛卻沒看到他臉上——循著這目光看去,解淩遇瞧見自己變了樣的腹部,還有那套不尋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