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得蛾眉勝舊時!
馬車行出去沒半個時辰,潘整便在一陣顛簸中醒了過來。
剛睜眼時,他還有些迷糊,不自覺地便要去摸僵疼的脖頸,可手伸到一半時,他忽然一個激靈,隨即,整個人都定住了。
車中除他之外,尚有兩人,一個是被蒙了眼、堵了嘴、五花大綁的蕭運,另一個,便是陳荀。
“世子,您醒了!”陳荀湊過去,又是歡喜,又是膽怯。
他自詡跟著潘整的時日足夠長,可麵對眼前的情況,他還是無法推測,主子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潘整昏睡之際,他就一直在想,若然世子醒來,非要調轉馬頭,回去與郡公、夫人同生死,自己又當如何?
真要是那樣的話,自己……攔得住他嗎?
那頭,潘整坐直了身體,低著頭,沉吟片刻後,忽然問道“是父親的意思?”
陳荀有些意外。
他並未想到,世子問出這話時,態度會如此平靜。
艱難地點了點頭,他道“世子,郡公與夫人……他們舍不得您,讓您千萬好好活著,世子,隻要您還活著,潘氏還會有來日的!”
陳荀做好了搜腸刮肚,傾畢生所學來勸解他的準備,可潘整聞言,隻是抬頭看了看他,半晌,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陳荀愣住了。
“世子……”他惶惶道“您……您沒事吧?”
潘整搖搖頭,沒有說話。
沒有預想中的喧鬨,沒有執意回轉的波折,陳荀見他就這麼坦然接受了麵前的一切,一時,竟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省點力氣,不用琢磨我的心思,也不必擔心我會自己跑回去。”潘整忽然說道“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父親母親的安排,我不會辜負。”
我也不敢辜負。他默默地想。
“世子,您能這樣想就好……”陳荀道,“郡公和夫人那邊……咱們手裡還有相垚呢,說不定……說不定……”
潘整懶得睜眼,背靠著車廂,漠漠嗤笑一聲。
“這天下不姓相。”他道,“沒有說不定。”
父親與母親,沒有機會了。
馬車朝著東南方向不眠不休地跑了兩天一夜後,方才得來了第一次整頓休息。
說來也巧,這野外落腳的破廟,離著疏凡郡,不過百裡。
“非得停在這兒麼?”潘整站在門前,眉目不展,顯然對這個地方十分不滿意,“輿圖拿來,我看看。”
陳荀依言將輿圖奉上。潘整看了一會兒,除了眉頭越皺越緊之外,卻是半句話都沒說出來。
陳荀歎了口氣,這時才道“世子,先將就一晚吧。如今疏凡郡內外皆有楚王的人布防,咱們要南下出海,就隻有繞過入雲峰,走小路兜個大圈子,這條路可不好走,咱們馬不停蹄地走了這兩日,若不休整,是一定過不去的。”
潘整將輿圖扔回他懷裡,明知陳荀說得都對,可疏凡郡……這地方,還是讓他看著彆扭。
忽而,身後傳來一聲冷笑,有人嘲諷道“你也有怕的啊?”
是蕭運。
潘整接過陳荀遞來的乾糧,走回廟中,在蕭運身邊坐下。
“念過書沒有?”他往火堆裡扔了幾根枯樹叉子,陰霾滿布的臉上,似有一分調笑之意,與蕭運道“這‘怕’跟‘煩’,是兩個字。”
“嗬,”蕭運灌了一大口水,操著微啞的嗓音道“我就知道‘姓潘的’跟‘不要臉’,是一樣的寫法。”
潘整睨了他一眼,渾似看個玩意兒,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連同他打嘴仗的興致都沒有。
一旁,陳荀遠遠看著這一幕,心頭的憂慮又重了許多。
這兩天在路上,世子一直就是這副模樣,看著冷靜鎮定,成竹在胸,實則,卻是陰沉萎靡,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來。
絕大多數人逃命,是因為真心想活,而他……
陳荀想,自己現在大概是明白了,世子那句不會辜負郡公、夫人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蕭運戲謔地打量了潘整片刻,嘖嘖歎道“潘整,你也真算是個孝順兒子,親爹親娘在前頭扛著死罪,你自己卻準備充足,攜著親衛逃出生天……”說著,他弓身朝他湊近了些,作勢好奇道“誒,你晚上睡得著覺麼?”
潘整目光一轉,便對上了他的眼。
蕭運生有一副極好的麵容——對男孩子而言,甚至是太好了些。圓圓的臉,秀氣的五官,聽說他小時候,蕭還微服帶他出去玩,街頭巷尾,常有婆婆姑姑將他當作女孩子的。
他與蕭還是一母同胞兄弟,可模樣長相卻是大相徑庭,唯有這一雙眼,卻像是原封不動,從蕭還那裡複刻來的一般。
太像了。
潘整一時失神,手裡的乾糧落了地。
他的反應讓蕭運意外,不自覺地便歸正了身姿,目帶玩味。
連眼神都這般像……潘整眉尖微蹙,片刻後,不知想到什麼,忽而自嘲一笑。
他可不是蕭還。
他想,岐安王蕭還,那是何等人物?自己這樣的人,三十來年作惡多端,殘害過那些個忠良賢士,可最讓他放在心尖上‘驕傲’的,永遠都是蕭還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