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一號演播廳的後台,空氣仿佛被抽乾了氧氣,隻剩下化妝品和電子設備散發出的混合氣味,沉悶而緊張。
蘇明玥靜靜地坐在化妝鏡前,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麵前那份薄薄的專訪提綱。
上麵的墨跡還很新,但“走出陰影”“涅盤重生”“重獲幸福”這幾個詞,像是用滾燙的烙鐵印上去的,灼痛了她的眼睛。
這是一種精心包裝的傲慢,一種以同情為名的規訓。
他們已經為她寫好了劇本:一個破碎的受害者,在社會的關愛下,終於學會了微笑,學會了感恩,成了一個合格的、無害的、可以被擺上展台的“康複”樣本。
她的助理小陳在一旁急得手心冒汗,壓低聲音說:“明玥姐,這跟我們之前溝通的完全不一樣!他們這是想把你塑造成一個‘被治愈’的符號,要不要……我們跟導演再溝通一下?”
蘇明玥的目光從提綱上移開,落在鏡子裡自己那張平靜得近乎冷漠的臉上。
她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那笑意裡沒有溫度,隻有鋒芒。
“不用,”她輕聲說,“他們想聽故事,我就給他們講一個。不過,是誰的故事,由我來定。”
直播開始的紅燈亮起。
主持人用溫婉動聽的聲音,熟練地鋪陳著背景,話語間充滿了對她“走出過往”的讚美和期待。
每一個字眼,都像是一根柔軟的繩索,企圖將她捆綁在那個預設好的“幸存者”角色裡。
“明玥,我們都知道你經曆了很多,”主持人終於將話筒遞向她,眼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憐憫,“今天,麵對全國的觀眾,你最想分享的是什麼?是關於如何找到內心的力量,最終重獲幸福的嗎?”
這個問題,像一把淬了蜜的匕首,直刺而來。
蘇明玥沒有立刻回答。
她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微笑,然後不急不緩地從隨身的文件夾裡,取出了一枚小小的u盤,遞給身旁的工作人員。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請大家先看一段視頻。”她的聲音清晰而沉穩,瞬間打破了演播廳裡預設的溫情脈脈,“這段視頻沒有配樂,沒有剪輯,甚至有些晃動。但我覺得,它比任何語言都更能回答您的問題。”
演播廳巨大的屏幕上,畫麵亮起。
那是一個中國北方農村常見的鄉鎮辦事大廳,光線昏暗,陳設簡陋。
鏡頭前,一個滿臉風霜的中年女人,正用一雙布滿老繭、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一張嶄新的身份證。
她的嘴唇翕動著,混濁的眼睛裡蓄滿了淚水,反反複複地摩挲著那張小小的卡片,仿佛那是什麼失而複得的稀世珍寶。
鏡頭外,一個壓抑著哽咽的聲音在問她:“大娘,拿到了閨女的身份證,您心裡是覺得……您閨女好了嗎?”
女人抬起頭,淚水終於滑落,她用力地搖頭,一字一句,帶著濃重的鄉音,卻像重錘一樣砸在每個人的心上:“啥叫好?俺不知道。俺隻知道,政府認了,俺閨女……是她自己了。她就是她,不是哪個瘋子。”
視頻結束,演播廳裡一片死寂。
連經驗豐富的主持人,也一時語塞,臉上那副標準的職業微笑僵住了。
蘇明玥收回目光,平靜地直視著鏡頭,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大家看到了。那位母親,她說的不是‘我女兒好了’,也不是‘我女兒幸福了’,而是‘政府承認她是她’。”
她的聲音在寂靜中回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今天我坐在這裡,不是為了講述一個關於‘治愈’和‘幸福’的童話。因為對我們很多人來說,第一步,從來不是治愈,而是承認。承認我們的存在,承認我們的經曆,承認我們有權作為我們自己,而不是一個需要被修正的錯誤。這,就是我今天最想分享的。”
節目播出不到十分鐘,“承認而非治愈”的詞條如同一顆深水炸彈,在社交媒體上轟然引爆。
無數的轉發,無數的評論,從四麵八方湧來。
隨後,數家官媒幾乎在同一時間跟進,以“尊重個體敘事,從承認開始”為題,深度解讀了蘇明玥的發言。
一場精心策劃的“溫情專訪”,變成了一場關於權利與定義的公共辯論。
蘇明玥親手撕碎了他們遞過來的劇本,然後,寫下了屬於自己的第一行。
幾乎在同一時間,千裡之外的蘇明心拆開了一個厚實的快遞包裹。
出版社寄來的回憶錄樣書,銅版紙的封麵上,巨大的藝術字標題下,一行刺眼的副標題赫然在目——“從瘋女到女神的逆襲之路”。
“瘋女”“女神”“逆襲”。
這六個字,像六根鋼針,紮進了蘇明心的眼裡。
她沒有憤怒地把書扔掉,也沒有立刻打電話去咆哮。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直到那股翻湧的血氣平複下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澄明。
她打開電腦,召集了這場百人共筆回憶錄的所有參與者,召開了一場緊急線上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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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上,一百張麵孔亮起,他們來自五湖四海,都曾有過被標簽、被誤解、被定義為“不正常”的過去。
蘇明心沒有多餘的廢話,直接將樣書封麵展示在屏幕中央。
“他們想給我們一個逆襲的故事,”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他們想把我們的掙紮,包裝成一本廉價的勵誌雞湯。但我想問問大家,我們是‘逆襲’成功的女神嗎?”
一片沉默。
然後,一個女孩在對話框裡打出了一行字。
“我不是逆襲,我隻是沒死。”
瞬間,這句話像燎原的星火,在近百個對話框裡刷屏。
蘇明心關掉屏幕共享,深吸一口氣:“很好。現在,請大家準備好筆。我們給出版社回一份‘讀者批注版’。”
整整一個下午,一百個人,對著一百本樣書。
他們在扉頁上,用自己最真實的筆跡,一遍又一遍地寫下那句話——“我不是逆襲,我隻是沒死。”他們在那些關於“救贖”和“升華”的段落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批注,用最真實的感受,戳破了那些虛偽的華麗辭藻。
三天後,一百本寫滿血淚和抗議的樣書,連同一封短信,被寄回了出版社。
信上隻有一句話:“我們要的不是勵誌故事,是真實的權利。”
出版社編輯部收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麵對這一百本沉默而又咆哮的“罪證”,總編在辦公室裡枯坐了整整一夜。
第四天一早,蘇明心收到了出版社的正式郵件,標題是:關於《共鳴》一書封麵及內容調整的致歉與溝通函。
他們,贏了。
而在另一座城市的頂尖研究中心裡,顧承宇正麵臨著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一份蓋著紅頭印章的通知擺在他的桌上,要求他領導的團隊,將尚在理論階段的“認知波動模型”,全麵納入正在建設的“城市心理風險預警係統”。
通知裡的措辭冠冕堂皇——“實現對重點人群的早期識彆與主動乾預”。
顧承宇的指尖在“重點人群”和“主動乾預”這兩個詞上輕輕敲擊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模型一旦與城市的監控網絡結合,會變成怎樣一個可怕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