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正月二十,杭州城,望仙橋畔,“豐樂樓”酒肆。
杭州不愧為東南第一繁華之地,雖年節剛過,運河兩岸、街市之間早已是人聲鼎沸,摩肩接踵。南來北往的客商、腳夫、士子、官吏穿梭如織,各色口音交彙,構成一幅活色生生的《清明上河圖》。豐樂樓坐落於城內最繁華的禦街之側,距康王府的西側門僅一街之隔,樓高四層,飛簷鬥拱,氣派非凡。此地乃是三教九流彙聚、打探消息、交接關係的絕佳場所。
已時剛過,李鐵牛便領著手下三名精乾的弟兄,晃著膀子,踏進了豐樂樓那喧鬨無比的一樓大堂實則相當於二樓)。他依舊是一副落魄軍漢的打扮,舊皮襖敞著懷,露出結實的胸膛,滿臉虯髯戟張,手裡拎著那個標誌性的碩大紅漆酒葫蘆,渾身酒氣混雜著汗味,走起路來略有些踉蹌,一雙牛眼似睜非睜,顯得醉眼迷離。
“小二!死哪去了?還不快滾過來!”李鐵牛粗著嗓子吼道,聲若洪鐘,壓過了堂內的嘈雜。
一個機靈的店小二連忙滿臉堆笑地迎上來,躬身道:“幾位軍爺,您吉祥!是用飯還是吃酒?一樓大堂熱鬨,二樓雅間清靜,三樓實為四樓)有上好的包廂,俯瞰禦街,景致最好……”
“囉嗦個鳥!”李鐵牛不耐煩地一擺手,將酒葫蘆塞到小二懷裡,“先把俺這寶貝裝滿!要最地道的紹興女兒紅,敢摻水,拆了你的鳥店!再給爺們兒燙兩壺陳年花雕,切幾斤醬牛肉,蒸條西湖醋魚,時鮮果子、精細點心儘管上!爺們兒就在這大堂吃酒,熱鬨!”
他嘴上嚷嚷著要坐大堂,一雙醉眼卻似無意般飛快地掃視著整個大堂。此刻雖未到正午,但堂內已坐了七八成客人,形形色色,有高談闊論的商人,有竊竊私語的文士,也有行色匆匆、看似尋常百姓卻目光銳利之人。李鐵牛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靠近樓梯口的一桌客人身上。那桌隻有兩人,衣著普通,像是小商人模樣,正低頭低聲交談,神色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其中一人的側臉,讓李鐵牛心中一動——正是前夜他手下兄弟回報的、深夜進入康王府的其中一人!而且此人口音,帶著明顯的江淮韻味。
就在這時,李鐵牛身邊一個扮作隨從的弟兄,借著給他倒水的機會,極低地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二哥,左邊靠窗那桌,穿灰布衫的,就是昨晚子時從西角門進去的其中一個。”
李鐵牛心中雪亮,麵上卻不動聲色,反而罵罵咧咧地對著小二改口道:“娘的!這大堂也太吵了!算了算了,給爺開個三樓東側的雅間!清淨點!帶這群鳥廝上去見見世麵!”
小二一愣,隨即滿臉堆笑:“好嘞!軍爺您這邊請!三樓東側‘觀潮閣’,視線最好,包您滿意!”心中卻暗罵這醉漢事多。
李鐵牛一行人跟著小二蹬蹬蹬上了樓實際是第四層)。這“觀潮閣”果然位置極佳,窗戶正對著禦街,斜斜望去,恰好能將康王府那高大的西側院牆、以及一扇不甚起眼的側門納入眼底。李鐵牛佯裝欣賞街景,站在窗邊,目光似無意地瞥向那扇側門。恰在此時,隻見那側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縫,剛才在樓下大堂見過的那個江淮口音的灰衣人,閃身而出,左右張望一下,便匆匆沿著牆根消失在巷弄深處。而與他同桌的另一人,則並未跟隨,反而起身,向著酒樓的後院方向走去。
“果然有鬼!”李鐵牛心中冷笑。這豐樂樓規模宏大,前樓營業,後院則設有許多僻靜的上房,專供有身份的客人或進行隱秘交易者居住。那人去後院,定是另有巢穴。
酒菜很快上齊。李鐵牛與手下弟兄們大吃大喝,猜拳行令,鬨出的動靜不小,儼然一副粗豪軍漢做派,倒也無人起疑。席間,他暗中留意,發現後院方向再無那灰衣同伴出來。
酒足飯飽,已是申時末下午五點)。李鐵牛打著酒嗝,噴著酒氣,對前來結賬的小二道:“小二,天色不早,爺們兒吃多了酒,怕是趕不及出城了!你這兒可有上房?給爺們兒開兩間乾淨的!”
小二為難道:“軍爺,真是不巧,前樓的上房都住滿了。這年節前後,來往客商多……後院倒還有兩間上房,隻是……價格稍貴些。”
李鐵牛把眼一瞪,摸出一張十兩的銀票拍在桌上,罵道:“狗眼看人低!十兩銀子還不夠?一桌席麵不過二兩,上房四兩一間還不夠?你這房是金鑾殿不成?”
小二陪著笑,卻不肯鬆口:“軍爺息怒,實在是……後院清靜,伺候也周到,這個價……”
李鐵牛裝作惱怒,又罵咧咧地從袖袋裡摸索出兩枚沉甸甸、印著“大宋銀元”字樣的銀元,叮當一聲扔在桌上,吼道:“再多嘴,信不信爺爺拆了你這鳥樓!趕緊帶路!”
小二見到銀元,眼睛一亮,連忙收起銀票和銀元,點頭哈腰:“軍爺豪爽!您這邊請,這邊請!”
小二將李鐵牛四人引至後院。後院果然與前樓的喧囂隔絕,庭院幽深,假山竹林,分布著十餘間獨立的精舍,十分僻靜。小二將他們引到最裡側相鄰的兩間上房,指了指旁邊另一間亮著燈的房間,低聲道:“軍爺,旁邊那間已有客官住下,您幾位動靜小些,莫要驚擾了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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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鐵牛心中一動,暗忖那亮燈的房間,八成就是那灰衣人同伴的住處。他嘴上應著,推門進了房間。
一關上門,李鐵牛醉態全無,眼神瞬間恢複清明銳利。他低聲對一名最機靈的手下吩咐:“蝰蛇,你立刻將今日所見:江淮口音者入康王府側門,其同伴入住此店後院甲字三號房,以及秦檜與康王有所勾連之疑,寫成密報。用暗碼,通過漕幫的渠道,多放幾隻信鴿,分不同路線,務必儘快送到開德府秦王殿下手中!”
“是!二哥!”那綽號“蝰蛇”的手下領命,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消失在暮色中。
夜漸深沉,杭州城陷入沉睡,隻有打更人的梆子聲偶爾響起。
李鐵牛和衣而臥,卻並未真正入睡,耳朵始終豎著,留意著隔壁甲字三號房的動靜。然而,隔壁始終寂靜無聲,仿佛無人居住。
子時剛過,萬籟俱寂。
突然!
“走水啦!走水啦!後院柴房走水啦!”一陣淒厲的呼喊劃破夜空!
緊接著,便是銅鑼亂響,人聲鼎沸!李鐵牛一個激靈躍起,推開窗戶,隻見後院東北角濃煙滾滾,火光衝天!正是柴房方向!火借風勢,迅速蔓延,眼看就要燒到客房區!
住客們驚惶失措,哭喊著從房間裡湧出,提著水桶、端著盆碗,亂作一團。店家夥計更是慌得六神無主,隻顧著大呼小叫。
“快!快去救火!”李鐵牛對兩名手下低喝一聲,自己也抓起一個銅盆,跟著人群衝向火場,一邊跑一邊用破鑼嗓子大喊:“救火啊!快提水來!”儼然一個熱心腸的莽漢。
混亂中,他眼角餘光始終鎖定著甲字三號房。果然,火光映照下,那間房的窗戶猛地被推開,一個身影敏捷地探出身,似乎想觀察火勢,判斷是否危及自身。就在那人探頭張望的瞬間,或許是出於驚慌,他手中竟無意間帶出了一卷紙張,那紙卷掉落在窗下的花圃裡,而那人竟渾然未覺,很快又縮回頭,似乎去收拾細軟準備逃生了。
李鐵牛心中狂跳!機會!他趁亂擠過人群,裝作被絆倒,一個趔趄撲到甲字三號房的窗下,順勢就將那卷紙塞進了自己懷裡!動作快如閃電,在混亂的火光和人影掩護下,無人察覺。
火勢最終被眾人合力撲滅,隻燒毀了一間柴房和部分棚屋,未釀成大災。驚魂未定的住客們罵罵咧咧地返回房間,或抱怨,或後怕。
李鐵牛也帶著一身煙灰水漬回到自己房中,插上門栓。他深吸一口氣,就著窗外殘餘的火光和微弱的燭光,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卷意外得來的紙張。
隻看了一眼,李鐵牛的瞳孔驟然收縮!那並非普通書信,而是一張繪製精細的海圖殘片!上麵用朱筆標注著幾個島嶼的位置,以及一些奇怪的符號和番文注釋。更令他心驚的是,海圖一角,蓋著一個模糊卻依稀可辨的私人鈐印,那印文的風格……竟與當年他在秦王府見過的、秦檜心腹門人常用的某種私印,有七八分相似!
“秦檜……海圖……康王……”李鐵牛捏著這張滾燙的紙卷,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這場突如其來的火災,究竟是意外,還是……滅口?而這張無意中得來的海圖,又隱藏著怎樣驚人的秘密?它是否就是秦檜與康王,甚至與海外賊寇勾結的鐵證?
窗外,杭州城的夜,更深了。火光也慢慢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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