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羅刹國北方,有一座名為佩徹爾斯基的工業城市。這座城市以地下的古老鹽礦和總是籠罩其上、泛著硫磺般黃銅色光暈的煙霧著稱,據說那煙霧來自永不熄滅的、為龐大聯合工廠提供動力的煤氣火把。城市的建築歪歪扭扭,色彩灰暗,街道規劃如同醉漢的囈語,河流則散發著化工廢料與古老淤泥混合的刺鼻氣味。在這裡,人們的價值觀樸素而堅韌:信仰古老的正教,敬畏自然與超自然的力量,看重家庭、忠誠與吃苦耐勞,同時對任何偏離常理、尤其是帶有西方或“莫斯科做派”的事物抱持著深深的懷疑與譏諷。
我們的主角,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索博列夫,就住在這座城市一個牆皮剝落、樓梯吱呀作響的赫魯曉夫樓裡。他是個普通的工程師,在聯合工廠的設計局工作,性格如同他的圖紙一樣規整,甚至有些刻板。半年前,他的戀人,那位熱情如火、性情卻像佩徹爾斯基天氣一樣多變莫測的姑娘,葉卡捷琳娜·瓦西裡耶娃——朋友們叫她卡佳,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他。分手的方式平淡而殘酷,隻是一張塞在門縫下的字條,上麵用潦草的筆跡寫著:“安德烈,我們結束了。你不懂生活。彆再找我。”安德烈的心,仿佛被佩徹爾斯基冬季的寒冰瞬間封凍,他試圖用伏特加和工作麻痹自己,但那份失落和困惑,如同城市上空永不散去的煙霧,縈繞不去。
半年後的一個夜晚,正值深秋,泥濘融化又凍結,寒風呼嘯著穿過樓宇之間的縫隙。安德烈獨自在家,對著窗外出神,窗外巨大的工廠黑影和閃爍的燈火,像一頭匍匐的鋼鐵巨獸。突然,門鈴響了。響聲尖銳而突兀,劃破了夜晚的寂靜。
安德烈疑惑地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卡佳。
她穿著一件不合時節的薄風衣,臉色蒼白得嚇人,幾乎透明,像是月光雕琢而成。她的黑發上沾著未化的雪粒雖然當時並未下雪),眼眸深處有一種奇異的光芒,既熟悉又陌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空洞。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廉價香水和某種類似地下室裡陳舊泥土的氣息。
“安德烈……”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一絲顫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能進來嗎?外麵…好冷。”
安德烈驚呆了,心臟狂跳,半年的苦悶和思念瞬間決堤。他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把她讓進屋,給她倒上熱茶,拿出珍藏的蜂蜜蛋糕。巨大的、幾乎令他暈眩的快樂淹沒了他。他不敢問這半年她去了哪裡,做了什麼,為何離開,又為何回來。他害怕任何一個問題都會像針一樣刺破這個美夢般的重逢氣泡。他隻知道,他的卡佳回來了,這就夠了。他發誓要對她比以前好一千倍,一萬倍,過去的種種,他選擇徹底埋葬,絕不提及。
“卡佳,親愛的,你回來就好。什麼都不用說。”他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刺骨,但他毫不在意,用自己的體溫努力溫暖著她。
卡佳看著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虛幻的微笑:“安德烈…你還是那麼好。我…我走了很遠的路,很累。”
起初的日子,甜蜜得如同浸滿了蜜糖的夢。安德烈請了年假,全心全意地陪伴卡佳。他給她買昂貴的法國香水儘管那香味似乎總也壓不住她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土腥味),帶她去佩徹爾斯基最高級的“烏拉爾”餐廳吃飯雖然她幾乎不動刀叉,隻是癡迷地看著他),對她百依百順,極儘寵愛。他的朋友們,比如粗魯但耿直的鉗工伊萬·西多羅夫,看在眼裡,私下裡搖頭。
“安德烈,我的兄弟,”伊萬在一次喝酒時噴著酒氣說,“你得醒醒!那女人看起來不對勁!臉色像停屍房裡的裹屍布!而且她為什麼回來?像她那種娘們,在莫斯科或者聖彼得堡傍上個有錢的老爺不是更容易?回我們這破舊的佩徹爾斯基乾嘛?我看你簡直成了她的‘索巴卡’狗)!還是最舔臉的那種!”
羅刹國人說話直來直去,“舔狗”這個詞,在他們看來就是最直白形象的“索巴卡”。
安德烈卻怒了:“伊萬!不許你這麼說卡佳!她隻是身體不太好!她回來了,這就證明她心裡有我!過去的事我不在乎!”
伊萬啐了一口:“不在乎?哼!你會被這鬼迷了心竅的娘們拖進泥潭裡的!等著瞧吧!”
鄰居們也開始在背後竊竊私語。三樓那個養了一群貓、據說能通靈的老太婆阿納斯塔西婭,在一次樓道裡遇見安德烈時,用枯瘦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渾濁的眼睛盯著他:“孩子,你身上的味道不對…有墳墓和濕泥巴的氣味…離那個從地底下爬回來的東西遠點…她不屬於這裡…”
安德烈隻當是老太婆的瘋話,甩開手,匆匆上樓。他的心已經被卡佳完全占據。
然而,漸漸的,安德烈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異。卡佳似乎極其畏光,白天總是拉著窗簾,蜷縮在沙發角落裡,精神萎靡。但一到夜晚,尤其是子夜時分,她就變得異常清醒,甚至…亢奮。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會泛起一種微弱的、磷火般的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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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變得越來越依賴安德烈,幾乎到了病態的程度。她要求安德烈時刻陪在她身邊,不能離開她的視線超過十分鐘。她不再允許安德烈去上班,電話響起她會歇斯底裡地尖叫,懷疑是其他女人打來的。她開始翻看安德烈的手機和舊信件,對任何女性的名字都刨根問底,即使那是安德烈早已去世的祖母。
更不可理喻的是她的情緒和需求。她會在深夜突然想吃某種隻有在黑海沿岸才能買到的特定季節的水果,哭鬨著逼安德烈立刻想辦法弄到。她會因為安德烈做夢時無意識的翻身而認定他夢裡有了彆人,繼而大哭大鬨,摔打東西。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有一次爭吵中,她輕易地推倒了身材高大的安德烈。
安德烈開始感到疲憊和困惑。他對自己說,這是她缺乏安全感的表現,是因為她過去可能受了太多苦他依舊不敢問)。他加倍地對她好,更加縱容,更加大度。他花光了積蓄滿足她各種荒誕的要求,甚至開始向朋友借錢。他的工作一塌糊塗,設計圖錯誤百出,領導發出了警告。他眼窩深陷,臉色變得和卡佳一樣蒼白。
他仿佛陷入一場溫暖的、令人窒息的泥沼,越是掙紮,下沉得越快。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從最初的同情變成了鄙夷和憐憫交織的怪異表情。“看,索博列夫家的舔狗,”人們在他背後指指點點,“被那個瘋女人像牽線木偶一樣擺布。”
但安德烈依舊堅持著,他用一種近乎自虐的忠誠維係著這段重生的關係,直到那件極其荒誕的事情發生。
那是一個周末,卡佳蜷在沙發上,突然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說:“安德烈,親愛的,我冷…非常冷…普通的火焰溫暖不了我…我需要…需要一點特彆的東西。”
安德烈立刻緊張起來:“需要什麼?卡佳?電熱毯?還是我把壁爐生起來?”他們的老樓裡有一個廢棄的壁爐)
“不…”卡佳搖著頭,眼神飄忽,“那些都沒用…我需要的溫暖…來自燃燒的…《真理報》…最好是…1962年4月12日的那一期…”
安德烈愣住了。1962年?那時他父母都還沒出生!而且為什麼要燃燒特定日期的《真理報》?
“卡…卡佳,這…這去哪裡找?舊報紙…也許圖書館的檔案室…”
“我不管!”卡佳突然尖叫起來,聲音尖銳得不像人類,“我就要!現在就要!沒有那份報紙燃燒的火焰,我的骨頭都在結冰!你不愛我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她開始哭泣,眼淚滑過蒼白的臉頰,竟然帶著一股鐵鏽色的痕跡。她渾身顫抖,周圍的溫度似乎真的驟然下降了幾度。
安德烈看著這個他深愛卻變得無比陌生的女人,看著她近乎鬼魅般的執拗要求,一股寒意第一次壓過了愛意,順著他的脊椎爬升。但他還是咬了咬牙:“好!好!卡佳,你彆哭,我去找!我這就去找!”
他像瘋子一樣衝出家門,發動了他那輛破舊的拉達車。他跑遍了佩徹爾斯基所有的舊貨市場、廢品回收站,甚至求見了當地博物館的老館長。人們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最終,在一個專門收集蘇聯時期舊物的怪癖老頭那裡,他花了相當於他一個月工資的盧布,買到了那張泛黃、脆弱、散發著黴味的1962年4月12日的《真理報》。
當他氣喘籲籲地把報紙捧回家時,卡佳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異常燦爛的笑容,那笑容美麗卻毫無溫度,像麵具一樣掛在臉上。
“快!安德烈!點燃它!在壁爐裡!”她催促著,聲音裡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饑渴。
安德烈顫抖著手,撕下頭版,用火柴點燃。泛黃的紙張卷曲、燃燒,發出劈啪的響聲,火焰是正常的橙紅色。
“不對!不對!”卡佳焦躁地喊著,“不是這樣!要整份!整份一起燒!讓它猛烈地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