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彼得堡,暮色低垂,將涅瓦河畔的巴洛克建築壓得喘不過氣來。霧靄如鬼魅般在豐坦卡河麵上遊蕩,纏繞著橋墩上那些飽經風霜的石獅。伊萬·彼得洛維奇豎起破舊大衣的領子,試圖阻擋鑽入骨髓的濕冷。他的皮鞋在結冰的鵝卵石上打滑,每一步都像是在與這座城市看不見的阻力抗爭。
這位剛從噩羅海城大學經濟係畢業的年輕人,背包裡裝著兩本厚重的精裝書——《職場成功學》與《商業倫理》。書頁間還夾著畢業論文的草稿,題目是《論市場經濟中的透明化治理》。多麼天真啊!就像個帶著玩具劍上戰場的孩童。伊萬不會想到,他即將墜入的深淵,會讓但丁的《神曲》都顯得像是兒童讀物。
回到租住的陋室位於瓦西裡島一棟危樓的五層,樓梯間永遠彌漫著卷心菜和貓尿的混合氣味),伊萬發現門縫下塞著一個厚實的信封。信封是罕見的羊皮紙材質,燙著金紅色的徽章:一隻雙頭鷹正在吞噬自己的尾巴,下麵環繞著"全俄先進屠宰聯合體"的字樣。
當他撕開信封時,一股怪異的氣味撲麵而來——仿佛是腐肉與薄荷的詭異結合,又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聖像畫精油味。信紙上的紫色墨水書寫著邀請:
"致伊萬·彼得洛維奇先生:誠邀您擔任特級屠宰統計師,月薪三千盧布,提供切爾諾貝利街13號宿舍。請於明日清晨八時整至奧赫塔區紅霞街77號報到。您忠誠的,格裡高利·拉斯普京諾維奇人事處長)"
落款處的簽名蜿蜒如蝌蚪,又似某種神秘的符文。伊萬注意到,"三千盧布"這個數字似乎是用另一種更深色的墨水後來添加的,在煤油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切爾諾貝利街?"伊萬喃喃自語,"這不是在基輔嗎?"但他很快被月薪數額吸引——這比他麵試過的任何崗位都要高出兩倍,足以讓他遠離這個發黴的閣樓,甚至還能每周給鄉下的母親寄去一些錢。
那一夜,伊萬夢見自己站在無儘的流水線前,無數豬玀穿著西裝革履,用蹄子握著鋼筆在賬本上書寫。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手中緊緊攥著那封錄取通知,紫色墨跡似乎有些暈染,在他的指尖留下了淡淡的痕跡。
次日清晨,伊萬按圖索驥尋找那個地址。奧赫塔區位於城市邊緣,這裡的建築仿佛還停留在沙皇時代,街道彎彎曲曲,如同迷宮般令人困惑。紅霞街77號隱藏在一排破敗的廠房之後,鏽跡斑斑的鐵門上掛著的列寧肖像有著異樣的神情——領袖的右眼正在緩慢地眨動。
門衛是個獨眼老人,正在用《真理報》卷著醃豬油大嚼。他的玻璃假眼凝視著虛空,而真眼則銳利地打量著伊萬。
"登記處在地下室。"老人吐出一塊肥肉,"記住,彆盯著流水線看太久。"
伊萬沿著吱呀作響的鐵梯向下走,空氣中彌漫著越來越濃的煮白菜味,還夾雜著一種難以名狀的甜腥氣。地下室走廊似乎永無止境,牆上的燈泡忽明忽暗,投射出扭曲的影子。
人事處的辦公室門開著,格裡高利·拉斯普京諾維奇就坐在一張巨大的橡木桌後。他是個矮胖的男子,穿著不合身的西裝,領帶上沾著可疑的醬汁。辦公室的裝飾十分怪異:左邊牆上掛著列寧和斯大林的標準像,右邊卻是一幅風格陰鬱的聖像畫,描繪著聖喬治屠龍的情景,隻是那龍長得異常像赫魯曉夫。
"歡迎來到俄羅斯的胃袋!"拉斯普京諾維奇起身握手,他的手掌濕冷如死魚,"我們這裡一切都按規程辦事。"他微笑著,露出過於整齊的牙齒,像是剛從彆人嘴裡借來的。
他遞給伊萬一本厚達五百頁的員工手冊。"從今天起,這就是你的聖經。"他說著,畫了個十字,卻又立即改為共產主義敬禮,動作流暢得令人不安。
伊萬翻閱手冊,發現裡麵的規定堪稱荒誕:統計員必須用紫色墨水填寫報表;下午三點整全體要麵向東方默禱;最奇怪的是第六十七條規章明確寫著:"禁止將昨晚的爛菜葉朝上擺放"。每一頁的頁腳都印著一行小字:"本規程的解釋權屬於夜間經理"。
"夜間經理是誰?"伊萬好奇地問。
拉斯普京諾維奇的笑容瞬間凝固,仿佛伊萬剛剛褻瀆了神靈。"這裡沒有夜間經理,"他生硬地說,"那隻是個比喻。"
伊萬被安排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共用辦公室。這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眼袋深得能裝下硬幣,西裝肘部磨得發亮。辦公室狹小逼仄,唯一的窗戶對著院內一堵臟兮兮的磚牆。桌子上堆滿了賬本和報表,空氣中飄浮著灰塵和絕望的氣息。
"大學生?"謝爾蓋頭也不抬地整理著票據,"勸你趁早去找個正經工作。這裡的水比涅瓦河還深。"
午餐時間,伊萬跟著人群來到食堂。長長的餐桌上擺著一盆盆灰乎乎的食物,人們沉默地排隊領取。伊萬注意到,員工們自發地分成幾個小團體:技術人員坐在一起,行政人員占據靠窗的位置,而統計員們則擠在最角落的桌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伊萬試圖加入統計員的桌子,但他們隻是默默地挪了挪位置,繼續低頭吃飯,仿佛他是透明人。隻有老統計員柳德米拉·波塔波夫娜對他微微點頭。她是個瘦小的老婦人,眼睛像兩顆黑葡萄,深不見底。
"他們不是不喜歡你,"飯後在茶水間,柳德米拉輕聲對伊萬說,"隻是在這裡,信任是奢侈品。"她環顧四周,確認沒人在偷聽,"你問起夜間經理了?在這裡,白天和夜晚是兩套規矩。太陽落山後,真正管事的才出現。"
伊萬被分派的第一個任務是核算下水處理科的三季度油脂回收量。報表顯示每天固定回收199.99公斤,連續九十天分毫不差。"這不可能符合統計規律。"伊萬在部門會議上鼓起勇氣指出。
會議室突然安靜得能聽到蒼蠅振翅。拉斯普京諾維奇的笑容凝固在臉上:"年輕人,在羅刹國,有些數字比真理還要真實。"
當晚,伊萬決定加班熟悉工作。當時鐘敲響十一下時,辦公室的燈光突然全部變成暗紅色。牆壁開始滲出冰冷的黏液,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血腥味。最可怕的是,他白天核算的那些報表上的數字正在紙麵上蠕動重組,199.99變成了250.00——正好是下水道實際能回收的最大容量。
"第一次看見真實數字?"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伊萬猛回頭,看見謝爾蓋站在門口,手裡提著古老的煤油燈。在詭異的紅光下,謝爾蓋看起來年輕了十歲,眼睛裡有種伊萬從未見過的活力。
"歡迎來到夜班時間,"謝爾蓋說,"在這裡,所有被隱藏的知識都會活過來。"
謝爾蓋帶他穿過突然變得漫長的走廊,牆上的列寧畫像全都變成了咧嘴怪笑的模樣。"白天我們按噩羅海城的規矩辦事,"謝爾蓋的聲音在扭曲的空間裡回蕩,"夜晚這裡就是羅刹國。知道為什麼回收量永遠是199.99嗎?因為那多餘的50.01公斤變成了拉斯普京諾維奇彆墅裡的魚子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