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工程師沉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他走到自己那個巨大的、堆滿各種古怪舊物和工具的鐵櫃前,翻找了半天,取出一個用油膩的帆布包裹著的東西。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帆布,裡麵是一尊不大的、生滿了綠鏽的青銅雕像。雕像的造型非常古怪,似乎是一個健壯的工人,高舉著錘子,但他腳下的不是底座,而是扭曲盤繞的齒輪、管道和閃電。工藝粗糙,卻充滿了一種樸拙而強大的力量感。
“這是什麼?”阿列克謝問。
“工業聖像,”瓦西裡低聲說,用手指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或者說,‘勞動保護神’。是蘇聯早期,一些相信技術蘊含著救贖與解放力量的工人們私下鑄造的。它不代表官方,它代表的是……是那種相信勞動能創造美好世界的信念本身。它能抵禦……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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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聖像遞給阿列克謝。阿列克謝接過,入手沉重,冰涼,但奇怪的是,在這片冰涼之中,似乎又隱隱能感到一絲極微弱的、沉睡著的暖意。
“伊萬彼得洛維奇,還有他背後的那個東西,它們害怕的是真正的‘效’,”瓦西裡解釋道,“不是報表上冰冷的數字,而是活生生的人,運用智慧和工具,充滿活力地創造價值的那個過程。那個過程本身,就帶著光,帶著熱。而這尊聖像,凝聚的就是那種信念。”
“我們該怎麼做?”阿列克謝握緊了聖像,感到一絲微弱的心安。
“我們需要證據,”瓦西裡的眼神變得銳利,“證明伊萬彼得洛維奇已經……不再是人的證據。然後,在最關鍵的地方,用這信念之光,刺穿他和他主子的偽裝。”
瓦西裡懷疑,那個“東西”的核心,或者說它與現實世界連接的一個關鍵節點,就在廠部大樓地下那個廢棄的、早已被人遺忘的“檔案室”裡。那裡曾經是存放蘇聯時期生產計劃和英雄榜的地方,如今堆滿了被視為“無用”的舊物。
深夜,工廠的機器停止了轟鳴,陷入一種死寂。隻有風聲在空曠的車間和管道間穿梭,發出嗚咽般的聲音。
阿列克謝和瓦西裡,借助老工程師對工廠每一個角落的熟悉,避開寥寥幾個無精打采的守夜人,像影子一樣潛入了廠部大樓。大樓裡比外麵更冷,空氣中那股甜腥味也更加濃鬱。
地下室的鐵門被一把巨大的、鏽跡斑斑的鎖鎖著。但瓦西裡從口袋裡掏出一根彎曲的鐵絲,在鎖眼裡搗鼓了幾下,鎖舌便“哢噠”一聲彈開了。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緩緩打開,一股陳腐、冰冷、夾雜著濃烈甜腥味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他們打開帶來的手電筒。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一個噩夢般的景象。
這裡根本不是什麼檔案室。
房間的中央,地麵上刻畫著一個巨大的、用某種暗紅色物質像是乾涸的血跡混合了鐵鏽)勾勒出的複雜圖案,既像是某種古老的邪惡法陣,又像是一張極度抽象、扭曲的工廠生產流程圖。圖案的周圍,散落著的不是文件,而是……物品。
被拆下來的廁所門板,堆在一角,上麵用釘子刻滿了痛苦的詛咒和哀求;取消供應的一卷卷衛生紙,被撕成一條條,像招魂幡一樣掛在牆上;大量空了的“健康維他命水”瓶子,整齊地碼放著,瓶口殘留著黑色的汙漬;還有孩子們被沒收的蠟筆畫,畫麵上原本鮮豔的太陽和小鳥都被塗成了黑色,上麵寫著歪歪扭扭的數字和拚音……
而在圖案的正中心,擺放著一張寬大的、冰冷的金屬桌子,像是手術台,又像是祭壇。桌子上,堆滿了工廠的報表、演講稿打印稿,還有那些摸起來像人皮的表格。伊萬廠長正跪在桌子前,他脫去了那身緊繃的呢子大衣,隻穿著一件白色的、但已經沾滿暗紅汙漬的襯衫。他的身體以一種非人的角度弓著,腦袋深埋在那堆紙張裡,肩膀劇烈地抽搐著。
阿列克謝和瓦西裡屏住呼吸,躲在陰影裡。
隻見伊萬廠長猛地抬起頭,他的臉……已經不再是人類的臉。皮膚完全變成了半透明的灰白色,下麵的血管是黑色的,像電路板上的印刷線路。他的嘴巴以一個不可能的角度張開,伸出長長的、分叉的、如同某種昆蟲口器一般的喙管,深深地插入一疊厚厚的、仿佛由活皮訂成的書冊中,發出那種阿列克謝在夢裡聽到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吮吸聲。
隨著他的吮吸,桌子上那些空瓶子、廢紙片似乎都在微微顫動,一絲絲極其微弱的、乳白色的光暈從這些雜物上被抽離出來,順著那喙管,流入廠長的體內。而他本人的身體,則在這個過程中,似乎稍微……充實了一點點,那灰白的皮膚也似乎有了一絲暗淡的光澤。
他在“進食”。吃掉那些被剝奪的舒適、被扼殺的快樂、被浪費的時間、被壓抑的希望……所有這一切“降本”後殘留的“無效”能量。
“看那裡。”瓦西裡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手電光柱小心翼翼地移向桌子的另一端。
那裡供奉著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個用舊零件、廢電路板和冷卻管道胡亂拚湊成的、約半人高的醜陋物體。它微微抖動著,發出低沉的心跳般的聲音,無數細小的、仿佛血管般的紅色光路在零件縫隙間明滅。這就是那個“東西”的化身,工廠的邪靈,饑餓的化身。
而伊萬彼得洛維奇,就是它最忠實的祭司。
阿列克謝感到一陣強烈的嘔吐感,混雜著無邊的恐懼和憤怒。他幾乎要衝出去,但瓦西裡死死地拉住了他。
“現在不行!”老工程師在他耳邊急促地低語,“這裡它的力量太強!我們需要把它引出去,引到還有‘活效’的地方!”
就在這時,伊萬廠長,或者說那個占據了他軀殼的東西,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猛地轉過頭,那雙已經完全變成漆黑、沒有眼白的眼睛,準確地看向了他們藏身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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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出一聲非人的、混合了憤怒和饑餓的嘶鳴。
瓦西裡毫不猶豫,一把將阿列克謝推開,同時自己舉起那尊工業聖像,衝了出去,口中高聲喊道:“以鋼鐵和火花的名義!以創造和勞動的名義!滾回你的陰影裡去!”
他奮力將聖像砸向那個零件拚湊的邪靈化身。
聖像與那醜怪物件接觸的瞬間,爆發出了一團刺眼的、藍白色的電火花,同時發出一聲巨大的、如同短路般的爆響!一股無形的衝擊波向四周擴散,將桌子上的紙張吹得漫天飛舞。
那邪靈化身發出一陣尖銳的、如同金屬摩擦扭曲的慘叫,搏動的紅光瞬間黯淡下去。伊萬廠長也如同被重擊一般,踉蹌後退,發出一聲痛苦的咆哮。
“走!”瓦西裡大喊,拉起阿列克謝就往外跑。
他們衝出地下室,拚命向工廠的核心——那個最大的、還保留著一些老舊但仍在運轉設備的聯合車間跑去。那裡,還有一絲真正的、生產活動的“活效”殘留。
身後,是伊萬廠長暴怒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吼叫,以及那種甜腥氣味如同實質般追來的壓迫感。
他們衝進聯合車間。巨大的空間裡,隻有幾台老爺機床還在孤零零地運轉,發出疲憊的轟鳴。幾個夜班工人驚訝地看著這兩個氣喘籲籲、麵色驚恐的不速之客。
“攔住他們!”伊萬廠長追了進來,他的形象更加駭人,皮膚下的黑色“電路”發出微光,嘴巴不自然地咧開著,“他們是破壞‘增效’運動的叛徒!是工廠的敵人!”
工人們愣住了,不知所措。
阿列克謝舉起那尊還在微微散發著餘溫的聖像,對著那些茫然的工人們,用儘全身力氣喊道:“工友們!看看他!看看我們的廠長!他還是人嗎?!他所謂的降本增效,是把我們的生命、我們孩子的笑聲,都當成祭品,獻祭給了地下的怪物!他要榨乾的,是我們所有人的魂!”
伊萬廠長的臉扭曲著,他試圖衝過來,但似乎對聖像殘留的光芒有些忌憚。
“荒謬!妖言惑眾!”他尖叫道,“瑪拉夫人!警衛!”
但瑪拉夫人和警衛並沒有出現。
就在這時,車間裡那些老舊的車床、銑床、巨大的吊臂……忽然自己輕微地震動起來。一些早已熄滅的指示燈,詭異地閃爍起來。一股不同於邪靈甜腥味的、帶著機油、臭氧和……某種陳舊卻堅定的意誌的氣息,開始在車間裡彌漫。
牆壁上,那些早已斑駁褪色的蘇聯時期標語——“五年計劃,四年完成!”“勞動是光榮、豪邁和英雄的事業!”——似乎在一瞬間變得清晰了些許,仿佛有無形的手在描摹。
一個虛幻的、由淡藍色光芒組成的、戴著舊式工人帽的巨人身影,隱約在車間的半空中浮現,它沉默地舉起巨大的、半透明的錘子,指向伊萬廠長。
幽靈車間。那些逝去的、充滿信念的勞動之魂,被這場褻瀆“勞動”本身的邪惡儀式和聖像的力量,短暫地喚醒了一瞬!
伊萬廠長發出一聲恐懼的尖叫,他身上的“非人”特征在淡藍光芒的照射下變得更加明顯。他體內的那個東西,似乎對這些代表著純粹工業力量和集體主義信念的幽靈感到極大的畏懼。
“不——!”他絕望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抵擋那並不存在的錘擊。
就在這一片混亂中,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也許是被幽靈推了一把,也許是自己驚慌失措腳下絆倒,伊萬彼得洛維奇,這位“降本增效”的大師,向後踉蹌幾步,一腳踩進了旁邊一台早已停產、但傳送帶還在空轉的為了應付檢查)老化傳送裝置的齒輪裡。
一陣令人牙酸的、血肉與金屬摩擦的聲音響起。
緊接著,是一聲短促之極、不似人聲的慘嚎。
然後,一切都安靜了。
隻有那老舊的傳送帶,還在發出單調的、咯吱咯吱的聲響,緩緩地、一絲不苟地,將一團曾經被稱為“伊萬彼得洛維奇廠長”的、模糊不堪的東西,運送向黑暗的儘頭。
那股濃烈的甜腥味,開始急速消退,如同退潮一般。
伊萬廠長的死,被官方定性為一起“不幸的安全生產事故”。部裡派來了調查組,結論是廠長深夜巡視車間,心係生產,不幸失足。工廠為他舉行了體麵的葬禮,瑪拉夫人在追悼會上念了一份措辭嚴謹、充滿褒獎的悼詞,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降本增效”的運動並沒有停止,這是部裡的精神。但新來的廠長似乎謹慎了許多,那些最荒誕的措施,比如廁所門板和幼兒園的合並計劃,被悄悄廢止了。雖然工廠的整體氛圍依舊沉悶,但那種令人窒息的、仿佛靈魂被抽乾的壓迫感,減輕了不少。
阿列克謝和瓦西裡對此事保持沉默。他們知道,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那尊工業聖像被瓦西裡重新用帆布包好,深藏起來。地下室裡那邪惡的祭壇,在他們第二天晚上偷偷回去查看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一個積滿灰塵的普通儲藏室。
隻是,偶爾在深夜,當工廠徹底安靜下來,阿列克謝似乎還能隱約聽到,從地下深處,傳來一絲微弱而充滿不甘的、饑餓的嗚咽。而空氣中,那股甜腥的氣味,也並未完全散儘,它化作一種稀薄的、日常性的倦怠和麻木,依舊沉澱在諾裡格斯克的空氣裡,沉澱在每一個擠在通勤電車裡的、眼神空洞的工人臉上。
真正的邪靈或許暫時被打退了,但它賴以生存的土壤——那種僵化的體製、對數字而非對人的崇拜、對短期指標的狂熱追逐——依然肥沃。它隻是在等待,等待下一個伊萬彼得洛維奇,等待下一輪“正確”的口號響起。
阿列克謝走在依舊鐵灰色的諾裡格斯克街道上,寒風吹拂著他年輕卻已帶上些許疲憊的臉。他握緊了口袋裡一枚冰冷的、從那個地下祭壇撿來的、扭曲的螺絲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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