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基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在火車站值班室第二次擦拭那本寫著末班列車時刻表的賬本時,他分明看見日曆停在1985年3月15日,就像被凍住的蒼蠅粘在琥珀裡。溫度計的水銀柱早就縮回了球泡,隻有灰白的蒸汽從鏽跡斑斑的暖氣管縫隙裡滲出,在牆上結出冰晶的蕨類植物紋樣。這紋樣在煤油燈昏黃的光暈下不斷生長、蔓延,像無數細小的白色手指在牆麵上爬行,又像被凍僵的血管在牆皮下搏動。基裡爾伸出凍得發紫的手指,輕輕碰了碰那冰晶的脈絡,指尖傳來一陣刺骨的寒意,仿佛觸到了某個死者的皮膚。
薇拉那丫頭今天又沒從醫院回來。基裡爾對著賬本嘟囔,聲音乾澀得如同枯葉在風中摩擦。賬本的紙張發出類似老人痰音的沙沙聲作為回應,那聲音竟帶著一種詭異的節奏,像在模仿他說話的口型。他摸了摸兜裡那張皺巴巴的《真理報》,上麵用紅筆圈著最後審判委員會通告:所有未經登記的最後一次均屬非法。這通告五個月前就貼在鎮公所門口,像一塊腐肉貼在凍瘡上,現在被某個聰明人用來包了黑麵包,正好裹著基裡爾明天的早餐。他能想象那黑麵包的滋味——粗糲的麩皮混著油墨的苦澀,還有通告上二字的鉛味。
醫院的方向傳來可疑的寂靜。基裡爾記得昨天這個時候,薇拉·基裡爾洛夫娜應該正把第三瓶生理鹽水掛進鐵架,那些液體會滴成完美的橢圓形,像一排排被凍僵的烏鴉。但現在隻有風卷著雪粒敲打鐵皮屋頂的聲音,間或夾雜著遠處拖拉機站傳來的、類似骨頭折斷的脆響。這聲音讓他想起1941年冬天,德軍轟炸機掠過斯摩棱斯克上空時,那些被震碎的窗戶發出的哀鳴。那時薇拉的母親,他親愛的柳芭,正懷著六個月的身孕,躲在防空洞裡,手指死死掐進掌心,為了不讓自己因疼痛而尖叫。後來柳芭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像一片枯葉被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而薇拉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在防空洞的角落裡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基裡爾推開醫院的木門時,門楣上突然滴下一滴冰水,正好落在頸窩裡。這不對勁——室內不該有液態水。更不對勁的是,薇拉常用來換藥的鐵托盤倒扣在地上,邊緣結著淡粉色的冰,好像有人把草莓醬混進了碘酒。基裡爾蹲下身,發現托盤底下壓著張處方簽,上麵用紫墨水寫著:薇拉·基裡爾洛夫娜,最後一次領取阿司匹林,1985年3月14日1742。那字跡他再熟悉不過,是薇拉的——圓潤中帶著一絲倔強的傾斜,就像她小時候學寫字時,他握著她的小手一筆一劃教出來的模樣。他記得薇拉七歲那年發高燒,他抱著她跑遍整個鎮子找醫生,最後在一個老神父的地下室裡找到了退燒藥。老神父用顫抖的手寫下處方,薇拉就在旁邊,睜著大眼睛,學著神父的樣子在廢紙上塗鴉。如今,這同樣的字跡,卻宣告著最後一次。
你在找那個護士?聲音從背後傳來時,基裡爾正把手指伸進托盤底下摸索,試圖觸碰那張處方簽的邊緣。他轉身看見個穿駝毛大衣的女人,大衣領子上彆著枚奇怪的徽章——是枚正在融化的鐘表,表盤上的羅馬數字像蠟油一樣流淌下來,凝固成詭異的形狀。她昨天登記了最後一次見麵,女人咳嗽著說,吐出的白氣在空中凝成冰碴,像一串微型的水晶吊燈,和外科醫生娜傑日達的最後一次爭吵,和救護車司機瓦西裡的最後一次握手,還有...她突然湊近,基裡爾聞到她呼吸裡有股甜膩的腐臭味,像放久了的甜菜根混著伏特加,和你喝最後一次伏特加的預約。
基裡爾的心臟猛地一縮。他想起三天前,薇拉下班回來,圍巾上還沾著醫院的消毒水味。她坐在廚房那張瘸腿的木桌旁,用凍紅的手指卷著煙,煙絲從指縫間漏出來。爸爸,她突然說,聲音輕得像怕驚醒什麼,等這個月結束,我們喝一杯?就像...就像以前那樣?基裡爾當時正忙著修理收音機,頭也沒抬:行啊,丫頭,等你有空。他隨口應著,心思全在那台罷工的明斯克201收音機上,想著明天能不能從鄰居伊萬·謝爾蓋耶維奇那兒借點零件。現在想來,那根本不是的問題——薇拉是在預約最後一次。
你是什麼人?基裡爾聲音嘶啞地問,手指不自覺地摸向胸口,那裡貼身藏著薇拉出生時的胎發,用一條褪色的紅絲帶係著。
女人笑了笑,露出幾顆發黑的牙齒:最後審判委員會的登記員,瑪琳娜·彼得羅夫娜。她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破舊的皮夾,裡麵夾著一張泛黃的照片——是薇拉,穿著護士服,站在醫院門口的雪地裡,笑容像初升的太陽。你女兒很特彆,瑪琳娜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她登記了三十七次最後一次,比鎮上任何人都多。最後一次...是昨天下午。
最後一次什麼?基裡爾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瑪琳娜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口袋裡摸出一小瓶伏特加——是薇拉最喜歡的斯大林格勒牌,標簽上印著坦克和鐮刀。她讓我把這個交給你。還有這個。她遞過一張折疊的紙,是張普通的處方簽,背麵用紫墨水寫著:親愛的爸爸,當你看見這個,說明我的最後一次呼吸已經被合法征收。記得檢查你火車站的鐘表,昨天我偷偷把它調到了臨界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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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裡爾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那張紙。他想起昨天傍晚,薇拉來火車站接他下班,圍巾在寒風中像一麵小小的旗幟。她站在月台上,跺著腳取暖,呼出的白氣在夕陽下閃閃發亮。爸爸,她說,你的鐘表好像慢了。她踮起腳,用凍紅的手指輕輕碰了碰火車站高懸的掛鐘。基裡爾當時正忙著清點行李,隨口應道:慢就慢吧,反正列車時刻表也沒人信了。現在想來,那不是的問題——薇拉是在把時間推向臨界值。
什麼是臨界值?基裡爾問,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瑪琳娜聳聳肩,駝毛大衣發出窸窣的響聲:最後一次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你女兒很聰明,她知道委員會的規則——所有最後一次必須精確到秒,不能有模糊地帶。她收起照片和伏特加,轉身要走,又停住,哦,對了。她最後登記的最後一次,是和你。就在她走進醫院大門前。
基裡爾回到火車站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煤油燈的火苗在穿堂風中搖曳,把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像一個不斷重複的噩夢。他爬上值班室的梯子,仔細檢查那座掛鐘——銅製的表盤已經氧化發黑,指針卻異常光亮,像是被什麼人反複擦拭過。他拿出螺絲刀,小心翼翼地卸下表盤。在機芯深處,他發現了一小片薇拉常用的紫墨水痕跡,還有一根極其纖細的銀色發絲——是薇拉的,他認得那獨特的淺金色。在發絲纏繞的齒輪上,刻著一行幾乎看不見的小字:爸爸,時間不是直線,是圓環。
他顫抖著把表盤裝回去,指針重新開始走動,但節奏異常——滴答,滴答,滴...滴答,滴答,滴...像是有人在模仿心跳,卻故意漏掉一拍。基裡爾突然明白了:薇拉把鐘表調到了臨界值,一個既不屬於過去也不屬於未來的縫隙。在這個縫隙裡,最後一次第一次重疊,時間開始循環。
火車站的回魂夜發生在三個星期後。那天基裡爾發現鐵軌開始滲出暗紅色液體,不是鐵鏽,而是帶著體溫的血。他順著鐵軌爬到鎮中心,看見最後審判委員會的辦公室亮著煤油燈——那棟建築本不該存在,昨天還是片堆滿凍白菜的空地。窗玻璃上晃動著幾個無臉人的剪影,他們正把一摞摞卡片塞進燃燒的壁爐,每張卡片都發出類似嬰兒啼哭的劈啪聲。
基裡爾躲在一堵半塌的磚牆後,凍得牙齒打顫。他看見瑪琳娜·彼得羅夫娜從辦公室出來,駝毛大衣在寒風中鼓動,像一隻巨大的烏鴉。她手裡捧著一個鐵皮盒子,裡麵裝滿了卡片。基裡爾認出那是薇拉用過的處方盒,邊緣已經生鏽。瑪琳娜走到空地中央,把盒子放在雪地上,然後從大衣裡掏出一小瓶伏特加,澆在盒子上。她劃了根火柴,火焰騰起的瞬間,基裡爾聽見了薇拉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在耳邊:
爸爸,我們總把最後一次當作尋常,就像把子彈當作紐扣。
火焰中,卡片上的字跡在高溫下顯形——全是薇拉的簽名,每一張都標注著不同的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換藥、最後一次量血壓、最後一次看日出...基裡爾數著,淚水在臉上結冰。當數到第三十七張時,他認出了上麵薇拉歪歪扭扭的簽名。卡片在火焰中卷曲,顯出用隱形墨水寫的附言:親愛的爸爸,當你看見這個,說明我的最後一次呼吸已經被合法征收。記得檢查你火車站的鐘表,昨天我偷偷把它調到了臨界值...火焰突然爆發出孔雀開屏般的藍色,基裡爾踉蹌著後退,踩碎了某段正在結晶的記憶。
他跌坐在雪地裡,手指無意識地摸向胸口——那裡貼身藏著的胎發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小小的紙片,展開後是薇拉的字跡,和醫院處方簽上一模一樣,但內容不同:我們總把最後一次當作尋常,就像把子彈當作紐扣。但爸爸,子彈射出前,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打中誰。
基裡爾突然明白了薇拉的用意。她不是在逃避最後一次,而是在挑戰它。她登記了三十七次最後一次,不是因為絕望,而是為了證明:每一次相遇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但每一次相遇也都可能是第一次。在時間的圓環裡,沒有真正的終點。
他掙紮著站起來,朝火車站走去。鐵軌上的血跡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像一條紅色的絲帶。當他推開值班室的門時,發現裡麵坐著一個人——薇拉,穿著護士服,圍巾上沾著雪花,手裡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爸爸,她笑著說,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了你好久。
基裡爾站在門口,渾身發抖。這不是幻覺——薇拉的呼吸在冷空氣中形成白霧,圍巾上的雪花正在融化。他慢慢走近,伸手觸碰女兒的臉頰,指尖傳來真實的溫度。
你...你怎麼...
薇拉把茶杯遞給他:我登記了最後一次回家,但委員會搞錯了。他們以為最後一次就是結束,卻不知道在臨界值上,結束就是開始。她指了指牆上的掛鐘,指針正以詭異的節奏跳動,時間不是直線,爸爸。它是個圓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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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裡爾喝了一口茶,是薇拉小時候最愛的甜菜根茶,帶著淡淡的蜂蜜味。那些卡片...火中的...
隻是影子,薇拉說,委員會燒掉的隻是記錄,不是真實。真實在這裡。她握住父親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心跳還在,爸爸。這就是第一次。
就在這時,火車站外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基裡爾衝到窗前——沒有火車,隻有漫天風雪。但汽笛聲越來越近,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像是心跳,又像是掛鐘的滴答。
它來了,薇拉輕聲說,末班列車。
基裡爾轉身想問什麼,卻發現值班室裡空無一人。隻有那杯甜菜根茶還在桌上冒著熱氣,牆上掛鐘的指針停在1742。他衝出火車站,風雪中,他看見一列古老的蒸汽火車正緩緩駛來,車身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車窗裡透出昏黃的光。車頭掛著一塊生鏽的牌子,上麵用紫墨水寫著:末班列車,終點:臨界值。
基裡爾跑向月台,心臟狂跳。車門打開,裡麵空無一人,隻有座位上放著一張處方簽。他撿起來,上麵是薇拉的字跡:爸爸,上車吧。這不是終點,是圓環的起點。記住,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但每一次呼吸也都值得認真對待。
他踏上列車,車門在身後關上。火車緩緩啟動,穿過風雪,駛向未知的黑暗。基裡爾坐在空蕩的車廂裡,看著窗外飛逝的雪景,突然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他摸了摸胸口,那裡不再空空如也——薇拉的胎發回來了,還帶著淡淡的體溫。
在列寧格勒的某個角落,一個叫尼古拉的年輕人正推開醫院的門,門楣上滴下一滴冰水,落在他的頸窩裡。他蹲下身,看見地上倒扣的鐵托盤,邊緣結著淡粉色的冰。托盤底下壓著張處方簽,上麵用紫墨水寫著: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最後一次換藥,1985年3月16日0915。
而在另一個火車站,一位老人正擦拭著末班列車時刻表,日曆停在1985年3月15日,像被凍住的蒼蠅粘在琥珀裡。溫度計的水銀柱縮回了球泡,隻有灰白的蒸汽從暖氣管縫隙滲出,在牆上結出冰晶的蕨類紋樣。
時間是個圓環,而我們總在圓環上尋找直線。那些被我們隨手推開、毫不在意的最後一次,其實早已悄悄埋下了第一次的種子。當火車駛向臨界值,當鐘表指向1742,當紫墨水在處方簽上乾涸——我們才恍然大悟:生活不在過去,不在未來,就在此刻,在每一次呼吸的間隙,在每一次觸碰的溫度裡。
基裡爾·阿列克謝耶維奇坐在末班列車上,看著窗外飛逝的雪景,突然明白了薇拉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我們總把最後一次當作尋常,就像把子彈當作紐扣。但爸爸,子彈射出前,你永遠不知道它會打中誰——或者,會帶回誰。
火車繼續向前,駛向圓環的起點,駛向無數個可能的第一次。在列寧格勒的風雪中,在時間的縫隙裡,在每一個被認真對待的此刻——生活,永遠在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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