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清晨,天光尚未完全破曉,果園深處的霧氣仍如薄紗般纏繞在枝葉之間。
陸寒推開門扉,懷中抱著揉著眼睛的萌萌,腳踩著露水浸潤的小徑,朝那口靜靜佇立的玻璃罐走去。
“爸爸,今天糖紙會變新花樣嗎?”孩子嘟著嘴,小手緊緊攥著他衣角。
陸寒低頭看他一眼,眸色沉靜,“不是糖紙變了,是有人記得。”
他蹲下身,將提來的清水緩緩注入罐中。
水麵微漾,映出槐花圖案依舊清晰浮於糖紙之上,仿佛昨夜未曾被人窺視,也未曾被風吹動。
可當陽光斜斜切入,照在罐口邊緣時,陸寒目光一凝——布條的纖維末梢,竟開始析出細小晶體,如同霜雪初凝,又似星塵墜落,在晨曦下泛著極淡的銀光。
他沒說話,隻是伸手撚起一粒,放入口中。
刹那間,舌尖炸開一股久違的清甜——梨花糖的味道,帶著山野晨露與母親哼歌時的氣息,溫柔地撞進記憶深處。
那是蘇悅小時候最愛的糖果,她曾笑著說:“這甜味像眼淚曬乾後釀成的蜜。”
陸寒閉了閉眼,喉結微動。
當晚,他翻出塵封已久的舊食譜本,一頁頁翻過泛黃紙張,指尖停在一道從未標注名字的手寫配方上:“槐露結晶糖”。
步驟簡略,火候模糊,唯有旁注一行娟秀小字:“立夏采露,以心熬糖。”
他沉默良久,起身走進廚房。
爐火燃起,鍋中慢熬槐花蒸餾液,加入微量檸檬酸與天然果膠,再按直覺調整比例。
整整一夜,他守在灶前,看糖漿由渾濁轉為透明,最終冷卻成晶瑩剔透的六角結晶。
每一塊都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輕敲有聲,入口即化。
次日清晨,糖果鋪門簾剛掀開,門外已排起長隊。
人們不知從何處聽來消息,說是今日限量發售一款“隻賣一天”的神秘糖果。
包裝樸素,牛皮紙上印著一行燙金小字:“她說,眼淚晾乾了也能吃。”
一名中年女人含淚買下一盒,哽咽道:“昨晚夢見我媽給我擦臉……用的就是這味香皂,十幾年前她總用的那種。”
隊伍裡還有人低聲議論:“是不是和心聲亭有關?我燒信那天,夢到我爸牽我過馬路,他早就走了啊……”
陸寒站在櫃台後,不動聲色,隻是一遍遍遞出糖果,收下錢幣,眼神卻時不時飄向窗外遠處——那座藏匿無數秘密的心聲亭,在朝陽中靜靜矗立,宛如一座沉睡的碑。
而在村東頭,白芷推著輪椅來到院中,習慣性望向屋前那片曾生出“糖魂草”的土地。
花已不見,唯有一圈晶瑩霜痕環繞泥土,像是月光遺落的指環。
她遲疑片刻,俯身輕觸地麵。
指尖微黏,竟帶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
這時,村童奔跑而來,氣喘籲籲:“白阿姨!昨夜風特彆暖,草灰全飄到屋頂瓦槽裡啦!今早結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像糖渣!”
白芷怔住。
她取來竹勺,輕輕刮下部分霜粒,帶回屋內,小心翼翼混入自釀米酒中。
傍晚獨飲時,唇齒間忽地浮起一陣熟悉香氣——那是十年前采訪蘇悅那天,屋外滿樹槐花正盛,風一吹,花瓣打著旋兒落在她的筆記本上。
那時她問:“你最怕忘記什麼?”女孩笑著答:“媽媽煮粥時鍋蓋邊冒出的白汽。”
如今那氣味竟穿越十年光陰,悄然歸來。
她沒記錄,也沒拍照,隻將酒壺輕輕置於窗台,任晚風吹拂。
翌日清晨,壺口邊緣凝出一朵冰雕般的微型花影,纖毫畢現,似真似幻。
與此同時,程遠坐在河邊老柳樹下,望著流水發呆。
小鎮夏祭籌備組第三次登門邀請他譜寫開場曲,他依舊搖頭。
直到一群孩子圍上來,仰著臉央求:“老師,您不寫我們也想演!但能不能先教我們一段旋律?就您常哼的那首!”
他怔了怔。
“你們怎麼知道我哼過?”
“您每次路過學校,都會停下聽我們唱歌,然後自己跟著哼幾句。”小女孩認真地說,“調子怪怪的,可聽著……心裡很暖。”
程遠沉默許久,終於開口:“行吧,但我有個條件——你們得幫我找一樣東西:去年秋天,我丟在河邊的一片樂譜紙。”
孩子們歡呼散去,三日後空手而歸。
他卻笑了,從背包裡取出吉他。
“找到了啊。”他輕撥琴弦,音符笨拙跳躍,“它一直藏在你們哼歌的調子裡。”
隨即彈奏起來——旋律簡單,節拍錯落,卻有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圍觀老人忽然抹起眼淚:“這不就是當年災後帳篷裡,那個小姑娘天天哼的那段?我們都以為忘了……原來還活著。”
監控畫麵顯示,當晚心聲亭地麵露水浮現極淡五線譜輪廓,持續不到十秒,便消散如煙。
而此時,在城市另一端的教室裡,蘇憐正整理抽屜,準備啟動一項新的教學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