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十七分,風停了。
陸寒站在心聲亭外,雨水順著簷角滴落,在玻璃罐邊緣敲出細碎的聲響。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罐壁——水已漫至八分滿,各色布條如沉溺的彩帶,在水中緩緩舒展、漂浮。
紅的是春櫻,藍的是晴空,黃的是向日葵田邊她最愛摘的小野花。
而最底下,那堆陳年的糖紙,竟在積水折射中自動排列成一朵完整的槐花。
五瓣分明,蕊心清晰,像極了蘇悅十八歲那年,坐在老槐樹下笑著遞給他的一枝。
“今年花開得特彆早。”——那是他昨夜寫下的句子,用淡紫色棉布裁成窄條,係在晾繩最南端的位置。
今晨風雨驟至,全鎮斷電兩小時,唯有這座荒廢多年的心聲亭,在雷鳴間隙裡亮起一道微不可見的柔光,持續了整整七秒。
監控沒拍到人影,也沒留下足跡。
隻有泥土上的露水,一圈圈向外擴散,仿佛誰曾赤腳繞罐行走,低聲呢喃。
陸寒沒有驚訝。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看著那朵由糖紙拚成的槐花,看著它在水中微微顫動,像一次遲來多年的回應。
自從七日前發現麻雀銜走布條,他便不再追問緣由。
反而開始親手書寫新的句子,每一句都藏進季節的縫隙裡:
“萌萌第一次學會係鞋帶”——寫在嫩綠的布上,掛在驚蟄後第三天;
“昨夜夢見你煮湯圓燙到了嘴”——粉紅布條,元宵節當晚悄然掛出;
甚至還有“今天路過兒童樂園,聽見有人哼那首歌”——墨黑布條,中秋月圓時垂於風中。
每一條,都會在第二天消失。
而今日這場暴雨,像是天地替她回信。
陸寒緩緩閉眼,將額頭輕抵在濕冷的玻璃罐上。
水汽模糊了他的視線,卻讓記憶異常清晰——那個總愛穿著白裙坐在窗台啃檸檬糖的女孩,曾在日記裡寫道:“如果有一天我走了,記得每年春天給我寫一封信。不用寄,掛起來就好。風會幫我收的。”
原來她早就說過。
原來他一直都在等這個季節。
與此同時,鎮東頭的糖果鋪門前,人群無聲聚集。
白芷拄著拐杖,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衫,胸前彆著一朵乾枯的梨花糖。
今日是她九十歲生日,全鎮人自發停工,提著自製糖果,默默走向山坡上的“糖魂草”——那株據說是蘇悅臨終前親手種下的奇異植物,十年不凋,四季散發淡淡檸檬香。
沒有人說話。
這是約定俗成的“無聲慶典”。
每人帶來一顆藥糖——苦的、澀的、辣的、酸的,都是人生最難咽的情緒結晶。
他們將糖輕輕放在草前,鞠躬離去。
輪到白芷時,雨剛停。
她顫巍巍地從懷中取出一枚早已風乾的梨花糖,通體透明如琥珀,內裡還裹著一片真實的花瓣。
她低頭看了很久,終於彎腰,將其置於草根處。
刹那間,整株糖魂草的葉片同時翻轉!
陽光穿透雲層,折射出七彩虹暈,光影流轉間,無數花瓣自頂端飄起,在空中緩緩拚出三個字:
再見啦
隨後,一片片融入泥土,不留痕跡。
白芷笑了。
眼角有淚滑落,但她笑得像少女般明亮。
“這次換我先走一步,”她低聲說,對著空氣,也對著某個看不見的人,“你慢慢來。”
當晚,她在日記本寫下最後一行字:
活著的人替死去的人繼續愛世界,就是最好的永生。
筆尖落下,燈熄。
同一時刻,小鎮禮堂燈火通明。
程遠站在舞台中央,麵對滿座觀眾,宣布今晚演出規則:無指揮、無譜麵、無主持人。
“你們才是演奏者。”他說。
每位入場者領到一枚口哨——材質各異,銅的、竹的、陶的,甚至有一枚是用舊心聲亭的鈴鐺碎片熔鑄而成。
沒人知道它們為何觸手溫潤,吹之無聲卻心頭震動。
燈光驟滅。
寂靜蔓延十分鐘。
忽然,角落響起第一聲口哨——短促、清亮,來自一名盲童。
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此起彼伏,雜亂無章,卻又奇妙地彼此呼應,像群鳥初試羽翼,像春風穿過山穀。
程遠閉目聆聽片刻,緩緩取出吉他。
他彈的是一段極輕的旋律,隻有幾個音符反複循環,溫柔得近乎呼吸。
正是當年蘇悅常哼的那首小調——她從未命名,隻說“這是我想說的話,但說不出口”。
監控後台記錄顯示,那一夜,全國二十三座心聲亭的地磚表麵,同時浮現露水痕跡。
形態各異,卻在衛星圖像拚接後,連綴成一句話:
謝謝你們,讓我活得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