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龍城決
龍城燕宮,相較於長安未央宮的凝重、冉魏建康行台的肅殺。
這座慕容燕國的都城宮殿,更顯一種混合了鮮卑野性,以及漢家典章的異樣華麗。
巨大的穹頂,繪著狼神與星圖,蟠龍金柱下,站立著披甲持戟的鮮卑武士。
空氣裡彌漫著,檀香與獸皮鞣製混合的氣息。
慕容俊高踞於禦座之上,這禦座以玄金打造,扶手竟是兩隻,完整的狼頭骨骸。
眼窩中鑲嵌著幽綠的寶石,據說源自他少年時,親手搏殺的白狼王。
他並未穿戴全套冕服,僅著一襲玄色常服,領口以金線繡著繁複的雲紋。
但那股睥睨天下的帝王威壓,卻比任何華服,都更令人窒息。
他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禦座扶手上,那冰涼的頭骨。
目光投向殿中肅立的群臣,最終定格在,站在武官之首的那道身影上。
慕容恪依舊穿著,那身纖塵不染的銀甲,外罩素白戰袍,身姿挺拔如鬆柏。
麵容平靜,眼神深邃,仿佛江北數月血戰的風霜,未曾在他身上留下絲毫痕跡。
他隻是站在那裡,就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絕世名劍。
雖未出鋒,卻已令整個朝堂,為之側目。
“大司馬,”慕容俊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亢奮。
“西邊來的消息,你都知曉了?”
“回陛下,臣已知悉。”慕容恪微微躬身,聲音平穩。
“匈人阿提拉猛攻隴關,苻堅、王猛傾國之力抵禦,戰況膠著,秦軍損失慘重。”
“膠著?哼,”慕容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那笑容讓他右頰的爪痕更顯猙獰。
“朕看那苻堅,不過是困獸猶鬥!”
“隴關再險,能擋得住,那如狼似虎的匈人幾時?”
“王景略雖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盯著慕容恪:“恪弟,此乃天賜良機!”
“苻秦主力被拖在隴關,河東、河洛一帶,兵力空虛,如同熟透的果子!”
“朕意已決,當趁此良機,西進!奪取河東,飲馬黃河。”
“將我大燕的疆域,推進到關中門戶!”
此言一出,殿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和低語。
文官中,以老成持重著稱的封弈眉頭緊鎖,而武將們,則大多麵露興奮之色。
慕容恪卻並未立刻附和,他沉吟片刻,方才緩緩道。
“陛下聖明,此確為千載難逢之機。然則,臣有三慮。”
“哦?講。”慕容俊眉頭微挑,並未動怒,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從不無的放矢。
“其一,冉閔雖被壓製在江東,猶如受傷瘋虎,其麾下乞活軍戰力猶存。”
“我軍若主力西進,江北防線必然空虛。”
“若冉閔不顧一切傾巢而出,恐危及我河北根本。”
“其二,河東雖虛,但秦軍憑借城寨,仍可節節抵抗。”
“王猛必已料到,我軍可能趁虛而入,恐有後手。”
“若戰事遷延,我軍深陷河東,而西線匈人若迅速破關。”
“或東線冉閔突破防線,我將陷入兩麵,甚至三麵受敵之境。”
“其三,”慕容恪的目光,掃過禦座旁垂簾之後。
那裡隱約坐著,可足渾皇後的身影,也掃過群臣中,眼神閃爍的太傅慕容評,
“國內……是否已做好,支撐一場大戰,並應對可能之變局的完全準備?”
他的話語條理清晰,直指要害。
如同一盆冷水,讓一些被勝利衝昏頭腦的,將領冷靜了幾分。
慕容俊尚未開口,一個陰柔尖細的聲音,便從簾後傳來。
“大司馬未免過於謹慎了,那冉閔已是虎落平陽,缺糧少械,還能翻天不成?”
“至於國內,有陛下與本宮在,有太傅與諸位忠臣在,何愁不穩?”
可足渾皇後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也隱隱透露出對慕容恪兵權的忌憚。
太傅慕容評也適時出列,他肥胖的臉上堆著諂媚的笑,對著慕容俊道。
“陛下,老臣以為,皇後娘娘,所言極是!”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那苻秦占我並州故地,早該收回!”
“如今良機在前,正該大司馬這等國之柱石,揮師西進,揚我大燕國威!”
“至於糧草軍械,老臣……老臣便是砸鍋賣鐵,也定當為大軍籌措周全!”
他說得慷慨激昂,仿佛真心為國。
但眼底深處那抹精光,卻是在計算著這趟西進,能為他帶來多少新的田莊和財富。
慕容恪心中冷笑,慕容評的“砸鍋賣鐵”,恐怕是變本加厲盤剝漢民,倒賣軍資。
但他麵上依舊平靜,隻是看向慕容俊。
慕容俊顯然已被“飲馬黃河”、“推進關中”的宏偉藍圖所吸引。
他大手一揮,打斷了還想進言的封弈,決然道:“皇後與太傅所言,正合朕意!”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些許風險,豈能阻我大燕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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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神地看向慕容恪:“恪弟!朕知你用兵謹慎,然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
“朕命你,親率我大燕精銳,即刻西進,攻取河東!”
“江北防線,留慕容泓、慕輿根等將鎮守,足矣!”
“朕要你,在苻堅反應過來之前,拿下蒲阪,兵鋒直指長安!”
“臣……”慕容恪知道,皇帝決心已下,無可更改。
他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顧慮壓下。
眼中重新凝聚起,那種屬於名將的、冰冷而專注的光芒,“……領旨!”
他抬起頭,與慕容俊那充滿野心,以及期待的目光對視。
“臣,必為陛下,取下河東!”
這一刻,龍城的決策,如同第一塊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
即將在整個北中國,引發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第二幕:鐵騎奔
數日後,鄴城以西,燕軍大營,旌旗招展,刀槍如林。
龐大的軍營,正在高效地運轉,拆除營帳,集結部隊,裝載物資。
空氣中彌漫著戰馬嘶鳴、金屬碰撞,以及一股肅殺的氣息。
中軍大帳內,慕容恪正在做,最後的部署。
慕容泓、慕輿根、悅綰、傅顏等核心將領肅立帳中。
慕容泓麵色平靜,眼神深處卻有一絲複雜,他再次被留在了麵對冉閔的第一線。
慕輿根則摩拳擦掌,似乎對即將到來的大戰充滿渴望。
而鬼麵郎衛統領傅顏,則如同陰影般沉默。
“本王奉旨西征,河東戰事,由本王親統。”
慕容恪的聲音,清晰而冷靜,“慕容友。”
“末將在!”慕容友踏前一步。
“江北防線,交由你全權負責,慕輿根輔之。”
“你的任務,非是強攻,而是防守。”
“深溝高壘,嚴密監視,絕不可讓冉閔一兵一卒,威脅我後方。”
“若冉閔渡江野戰,可依險阻擊,消耗其力。”
“待本王西線功成回師,再行解決。”慕容恪的指令,明確而謹慎。
“末將明白!”慕容友沉聲應道。
他知道,這是一個艱巨的任務,也是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慕容恪又看向傅顏:“傅將軍,你的‘鬼麵郎衛’,抽調一半精銳,隨本王西進。”
“河東多山城壁壘,需要你的手段。”傅顏無聲地,躬身領命。
“其餘諸將,隨本王即刻拔營,取道滏口陘,直撲河東!”
“遵命!”軍令如山,龐大的燕軍戰爭機器開始轉向。
慕容恪親率的這支西征軍,幾乎囊括了燕軍最核心的精銳。
包括他直屬的三千“蒼狼騎”,裝備了“連環馬”的重騎兵。
大量精銳的鮮卑突騎,以及擅長攻城的步兵和工兵部隊,總數超過八萬。
全軍浩浩蕩蕩,如同一條鋼鐵洪流,湧向西方的太行山隘口。
與此同時,數隻矯健的鷂子,帶著慕容恪的親筆密信。
從鄴城和軍營中,悄然飛出,振翅向南急飛。
飛向那個對慕容燕國,虎視眈眈的勢力,江東的桓玄,以及更南方的南越國。
信中的內容大同小異,告知對方,大燕已應“天下義士”之請,出兵討伐暴秦。
希望對方,能保持中立,勿要趁火打劫雲雲。
言辭或誠懇,或威脅,充分展現了,慕容恪在外交上的老辣。
他不僅要軍事出擊,更要儘可能地,穩住其他方向,避免四麵樹敵。
燕軍的動向,自然無法完全瞞過,秦軍的斥候。
河東,蒲阪津對岸的秦軍大營。
主將張蠔,這位以勇力著稱的悍將,此刻正對著地圖,眉頭緊鎖。
他接到來自長安的命令,要求他嚴密監視燕軍動向,並做好應對燕軍入侵的準備。
同時,命令中也暗示,朝廷主力,正在西線與匈人血戰。
河東方向,可能需要他獨立支撐,甚至……必要時可放棄外圍,收縮兵力。
“慕容恪……終於還是來了。”張蠔喃喃自語,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
他並不畏懼慕容恪,但他深知敵我力量的懸殊。
他麾下雖有數萬兵馬,但分散在河東各城寨,且並非秦軍最精銳的部隊。
麵對慕容恪,親自統帥的燕軍主力,壓力可想而知。
“傳令下去!”張蠔猛地抬頭,眼中閃過決絕之色。
“所有烽燧,十二時辰不間斷警戒!各城寨,加固工事,囤積滾木礌石!”
“將所有能調動的遊騎,都撒出去,給老子盯死滏口陘方向!”
“慕容恪敢來,老子就崩掉他幾顆牙!”
他必須為長安,為正在隴關血戰的同胞,爭取儘可能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