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芳子停下腳步,微微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日式禮節,聲音依舊平穩:“穆會長,初次見麵,請多關照。勞您久候,失禮了。”
她的禮節無可挑剔,語氣也足夠客氣,但那種刻在骨子裡的疏離和一種無形的審視目光,讓穆連成感到渾身不自在。
眾人落座,侍女奉上香茗。
客廳內的氣氛尷尬而凝滯。穆連成搜腸刮肚,想說些客套話,卻發現喉嚨乾澀,不知從何說起。中島芳子則安靜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偶爾掃過客廳內的陳設,最後落在穆連成臉上,帶著一種評估的意味。
龍二作為中間人,不得不打破沉默,笑著開口道:“伯父,中島小姐初來津塘,對本地風物尚不熟悉。日後您二位成婚,正好可以帶中島小姐多走走看看。”
穆連成乾笑兩聲,連忙附和:“是,是,一定,一定……”他看向中島芳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真誠些,“津塘雖比不得京都繁華,但也有些特色,屆時定當陪芳子小姐好好遊覽一番。”
中島芳子微微欠身:“穆會長費心了。”她頓了頓,話鋒忽然一轉,語氣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切入主題的意味,“聽聞穆會長經營有道,生意遍布東北、華北,芳子日後若有不懂之處,還需會長多多指點。”
穆連成心中一緊,知道戲肉來了。他勉強笑道:“芳子小姐過譽了,不過是些小生意,混口飯吃罷了。日後……日後還要仰仗芳子小姐,和伊藤閣下、藤田太君多多照拂。”
中島芳子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穆會長謙虛了。帝國非常看重與穆會長這樣的本地精英合作。未來的生意,自然是要攜手共進,才能更加穩妥,更好地為‘大東亞共榮’出力。您說對嗎,龍顧問?”
她突然將話題拋給龍二,目光也隨之轉了過去。
龍二心中冷笑,麵上卻從容應道:“中島小姐所言極是。穆會長經驗豐富,中島小姐見多識廣,又有伊藤閣下和藤田長官的支持,強強聯手,穆家的生意必定能更上一層樓。”
穆連成聽著這兩人一唱一和,心中冰涼一片。他徹底明白,自己不僅失去了對生意的控製權,連最後一點自主和尊嚴,也即將在這個日本女人進門後,被剝奪殆儘。
接下來的談話,更多是中島芳子看似隨意地詢問一些穆家生意的大致情況,以及津塘本地的人事。她的問題看似平常,卻往往能切中要害,顯示出她事先做足了功課。
穆連成隻能小心翼翼地應對,額頭上漸漸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龍二則在一旁適時地補充或圓場,扮演著一個合格的“橋梁”角色。
這場所謂的“見麵”,更像是一場無聲的受降儀式。沒有刀光劍影,但言語間的機鋒和那無形的壓力,卻讓穆連成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和絕望。
窗外,烏雲愈發厚重,沉悶的雷聲隱隱傳來。
終於,在壓抑的氣氛中,這場會麵走到了尾聲。中島芳子優雅起身告辭,穆連成如同送走瘟神一般,強撐著將她與龍二送到門口。
看著龍二的汽車載著中島芳子消失在視線儘頭,穆連成踉蹌著退回客廳,癱坐在太師椅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老爺……”管家擔憂地上前。
穆連成揮了揮手,聲音嘶啞疲憊:“去……把庫房裡那對前清的翡翠鐲子找出來,還有那尊金佛……準備一下,作為……聘禮。”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了。唯一的指望,就是遠在美國的兒子能夠平安,以及……或許龍二這個他看不透的“侄婿”,在未來的某一天,能因為晚秋的關係,給他留下一線生機?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巨大的無力感淹沒。
而駛離穆宅的汽車內,中島芳子透過車窗,看著外麵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輕聲開口,像是在對龍二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穆會長,似乎很緊張。”
龍二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淡淡回應:“畢竟事關終身,又是伊藤閣下和藤田長官的美意,穆會長難免慎重。”
中島芳子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不再說話。
雨點,終於開始劈裡啪啦地砸落在車窗上,迅速連成一片雨幕,將津塘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