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夕青頂著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監視,再次尋得借口外出采藥。這一次,她刻意選擇了通往更偏遠村落的方向。陪同的弟子臉色愈發不耐,卻礙於莫寧那如同實質般縈繞在側的冰冷壓力,不敢強行阻攔,隻得陰沉著臉,步步緊跟。
越遠離藥王穀那被陣法籠罩的核心區域,周遭的景象便越發破敗淒惶。村落屋舍傾頹,田地荒蕪,野草蔓生,竟似已久無人煙。偶爾遇到幾個麵黃肌瘦、眼神惶恐的村民,遠遠看到他們身上藥王穀的服飾,便如同見了鬼怪般,驚慌失措地躲回屋裡,死死栓上門戶。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穀內那虛假馥鬱的藥香,而是更加濃烈的腐敗與絕望的氣息,混合著某種疾病特有的甜腥味,令人作嘔。
夕青心中沉鬱,她強行推開一間看似還有人煙的茅屋柴扉。屋內,一名老翁正在吃力地給榻上一位老婦喂水,那老婦麵色灰敗,咳嗽不止,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見到夕青,老翁先是驚恐,待看清她身後那些臉色難看的藥王穀弟子,更是嚇得渾身發抖,幾乎要跪倒在地。
“老伯莫怕,”夕青放緩聲音,儘量讓自己顯得無害,“我是醫師,或許能看看婆婆的病。”
老翁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希冀,但更多的是恐懼,他連連擺手,聲音嘶啞:“不敢勞煩仙使……不敢……我們……我們沒靈石買新藥了……舊的……舊的吃了也沒用……”
夕青心中一酸,柔聲道:“我不收靈石,隻是看看。”
她上前檢查老婦的情況,症狀與之前所見如出一轍,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術。她隻能取出隨身攜帶的、自己煉製的幾味保守調元的藥材,遞給老翁:“這些藥,或許能讓她少些痛苦。”
老翁顫抖著接過,老淚縱橫,忽然像是下了極大決心,猛地抓住夕青的衣袖,壓低了聲音,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急促道:“仙使……您……您是好心人……求求您……若在其他地方,見到我家鐵牛……告訴他……告訴他娘快不行了……讓他回來見最後一麵……”
夕青一怔:“鐵牛?他去了何處?”
老翁眼淚流得更凶,聲音哽咽,充滿了無助與恐懼:“去了……去了仙穀啊!三個月前,穀裡來人說招工,管吃管住,還有靈石拿……一起去的還有村頭狗剩、二妮……去了就沒回來……音信全無……去問,就說他們在穀內做工,不得外出……可……可這……”
這時,外麵傳來陪同弟子不耐煩的咳嗽聲。老翁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鬆開手,低下頭,再不敢多說一個字,隻是那佝僂的背影充滿了絕望。
夕青默然,心中卻已掀起驚濤駭浪。類似的話,她在另外幾個尚未完全死寂的村落裡,也從那些失去親人的村民口中,聽到過不止一次!
青壯勞力、甚至是年輕女子,被以各種名目“招”入藥王穀,從此一去不回,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藥王穀對外一律宣稱其在穀內安心務工,隔絕外界紛擾。然而,結合莫寧昨夜所見的那恐怖“藥人”囚牢,這些失蹤者的下場,已然不言而喻!
她強壓著心中的寒意與怒火,繼續走訪,又暗中收集了一些病人服用藥王穀發放的“特效藥”後殘留的藥渣,小心地用油紙包好,藏入袖中。
返回靜舍後,夕青立刻將今日所見所聞,尤其是村民關於親人失蹤的泣血哀求,儘數告知碧蘅與莫寧。
碧蘅聽完,嬌媚的臉上瞬間結滿寒霜,她猛地站起身,在屋內焦躁地踱了兩步,聲音冷得掉渣:“不止是外麵!穀內也是!我這幾日看似胡鬨,卻也留意到,之前病患區那些用了虎狼之藥、出現嚴重反噬的‘藥渣’,最近也少了很多!問起來,就說被轉移到‘更好的地方’接受治療了!騙鬼呢!怕是都填了那鬼地方的無底洞了!”
活人試藥,消耗巨大。那些“藥人”顯然支撐不了多久,需要不斷地“補充”!外圍的瘟疫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病源”和試驗借口,而直接誘騙健康的青壯男女,則是更直接、更“優質”的材料來源!
莫寧黑袍下的手指緩緩收攏,指節發出輕微的爆響。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冰寒的殺意幾乎要化為實質流淌出來。昨夜所見那人間地獄的景象,與今日聽聞的失蹤案,徹底重合在一起。
“我去。”他嘶啞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他要追蹤那些失蹤者的下落,不僅僅是確認,更是要找到那條將活人送入地獄的通道,找到確鑿的證據,或許……還能找到一絲渺茫的、阻止慘劇繼續發生的可能。
“我和你提供的方向不一樣,”碧蘅眼神閃爍,閃爍著狡黠與危險的光芒,“那些檔案記錄,那些人員名冊,不可能憑空消失。既然明的不讓看,老娘就去他們的檔案庫裡‘借’來看看!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招’了多少人,又‘處理’了多少人!”
夕青從袖中取出那些小心包裹的藥渣,攤在桌上,神色凝重:“那我便從這些藥渣入手。穀內發放的藥物與這場瘟疫絕對脫不了乾係。分析其成分,或許能找到與那些失蹤者、乃至與禁地藥人之間的聯係。甚至……找到破解這瘟疫的線索。”
三人無需多言,瞬間明確了各自的目標。巨大的危機感和滔天的憤怒,化作了冰冷而高效的執行力。
是夜,月隱星稀,陰風惻惻。
莫寧的身影再次無聲無息地融入黑暗。他沒有再直接前往禁地區域,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獵手,將魂覺感知放大到極致,潛伏在藥王穀幾條主要的、連接內外區域的通道附近。
他重點監視那些運輸物資的車輛、行色匆匆的低級弟子、以及任何可能押送“物品”的隊伍。他的感知細致入微,能分辨出泥土下的車轍印痕、空氣中殘留的微弱氣息、甚至那些護衛弟子眼神中一絲不自然的麻木與殘忍。
時間一點點流逝,直到後半夜,一隊異常的車馬引起了莫寧的注意。那是由四名鐵甲守衛押送的兩輛封閉的、看似運送藥材的板車。車輛沉重,輪轂深陷泥土,但覆蓋的油布下,傳來的卻不是濃鬱的草藥味,而是一種極其微弱的、被藥物壓抑著的……活人氣息!以及一種淡淡的、用於禁錮的符籙能量波動。
車輛行駛的方向,正是那片守衛森嚴的西北禁地!
莫寧眼中寒光一閃,身影如附骨之疽,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與此同時,碧蘅也換上了一身便於隱匿的深色衣裙,臉上蒙著麵紗,如同暗夜中的精靈,避開了所有明哨暗崗,向著藥王穀負責管理雜役、檔案的“庶務堂”摸去。她早已探明,檔案庫便位於庶務堂後院的地下室。
地下室入口亦有守衛,但對碧蘅而言,這些守衛遠比禁地的那些鐵疙瘩好對付得多。她指尖彈出一縷無色無味的迷神香,那兩名守衛很快便眼神渙散,昏昏欲睡。
碧蘅如同狸貓般溜入地下室。裡麵堆滿了厚厚的卷宗冊簿,彌漫著陳腐的紙張和灰塵氣味。她目標明確,直接尋找近期的“招工名冊”、“雜役調度記錄”以及……“特殊物資處理歸檔”。
而靜舍之內,夕青點燃了一盞小小的藥爐,將白日收集來的藥渣一點點放入器皿中,加入各種試劑,仔細地觀察著反應、色澤、氣息的變化。她的神情專注而凝重,時而蹙眉,時而若有所悟,纖細的手指在油燈下飛快地記錄著各種數據與推測。
冰冷的夜,三條線索如同毒蛇般悄然蔓延,向著藥王穀那罪惡核心的最深處,無聲而致命地逼近。
真相的碎片正在被拚湊,而每多拚上一塊,都讓這黑夜,顯得更加黑暗,更加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