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海嘴中“快”字還未落音,重重的腳步聲已在門外響起。
緊接著,兩名身著精良鐵甲、腰懸佩刀、神情冷硬的總督標營親兵已當門而立,目光如鷹隼隼般掃視庫房內眾人,那騰騰殺氣毫不掩飾。
一名身著青袍熊羆補子、麵色冷峻的武官昂首闊步而入,銳利的眼神瞬間鎖在了站在書架旁的杜延霖。
此人除了是孫德海口中的劉振彪還能是誰?
“末將浙直總督標營千戶劉振彪!”
劉振彪的聲音洪亮卻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對著杜延霖草草一抱拳,動作雖合規製,卻無半分敬意:
“奉楊製台鈞令!請揚州來的巡鹽禦史杜延霖,即刻隨末將前往總督行轅回話!楊製台嚴令,事涉東南軍務絕密,刻不容緩!請杜秉憲這就動身!”
“請”字說得客氣,但那姿態、那語氣、那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的標營銳卒,無一不透著赤裸裸的“鎖拿”之意!
錢有光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眼神閃爍不定。
而孫德海被楊宜遷怒本就惶恐不安,此時額頭上更是冷汗涔涔。
隻有杜延霖麵色如常,他迎著劉振彪逼人的目光,反問道:
“哦?楊製台何必如此急切相召?本官正欲待公務稍緩,親赴行轅拜謁,有機密事宜麵稟。前已托應天府孫郡宰代下拜帖……楊製台又何必多此一舉遣人來請?”
杜延霖一邊說著,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千百個念頭。
楊宜這做派,委實透著反常!
堂堂浙直總督,加兵部尚書銜的二品大員,縱然要阿附嚴黨,也犯不著對他一個根基淺薄的七品禦史如此失態。
這暴怒之態,更像是故意做出來,這是分明是欲蓋彌彰,在掩飾著什麼!
楊宜是去年五月在南京戶部右侍郎的任上升任的浙直總督。
南京戶部雖說比不上北京戶部顯赫,但其職掌江南財賦,算是南京少有的實權部門了。
王茂才執掌揚州鹽政多年,若說其未曾以豐厚的銀子“孝敬”過時任頂頭上司的楊侍郎……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杜延霖眼中精芒一閃,心中豁然明朗:
這南京戶部的賬冊裡,怕也是有不少貓膩指向楊宜,所以楊宜才不得不為王茂才的事如此儘心竭力!
這急不可耐的“請”,根本不是為了什麼“東南軍務絕密”,分明是生怕自己在這存放著舊日憑證的架閣庫裡,查出涉及他本人與王茂才、與兩淮鹽務利益網同流合汙的關鍵證據!
杜延霖眼角餘光不動聲色掃過一邊樟木箱裡的賬冊,唇角勾起一絲淺笑,聲音愈發沉穩:
“楊製台召見,下官自當遵命。隻是下官初至南京,正欲查閱戶部存檔,以便厘清鹽課脈絡,為日後回稟聖命做些準備。楊製台既有要事相詢,下官自當先行拜謁。煩請劉千戶稍候片刻,容下官與張照磨交代幾句,便隨千戶動身。”
他目光轉向一旁垂手而立的張誠,語氣平和。
這番話,既表明了接受召見的態度,又不動聲色地點出了自己的“公務”所在——查賬。
他在試探,也在施壓。
劉振彪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杜延霖的鎮定和這份“交代公務”的姿態,和他想象中的大不相同,讓他感覺有些棘手。
他沉聲道:“秉憲,軍務緊急,製台已在行轅等候多時。些許公務,不若容後再辦?請秉憲即刻動身,莫讓製台久候。”
劉振彪說話極為客氣,但言語之間毫無商量的餘地。
杜延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看來楊宜是鐵了心要立刻把他帶離此地,連這點“交代”的時間都不給。
他不再堅持,對張誠微微頷首,隨即轉向劉振彪,從容道:“既如此,請劉千戶前頭引路。”
言畢,他從容地整了整自己的青色獬豸補服,步履沉緩,向著門口走去。
那份從容氣度,令身後的孫德海臉上發燙,不禁有些汗顏。
劉振彪那張冷硬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似乎沒料到這位年輕禦史如此沉得住氣。
他重重哼了一聲,側身讓開道路,同時朝門外兩名標營精銳使了個眼色。
那兩名甲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雖未動手擒拿,卻形成夾峙之勢,緊跟在杜延霖身側,手始終按在腰刀刀柄上。
杜延霖目不斜視,昂首邁出架閣庫沉重的門檻。
門外等候的幾名隨行漕兵和文書見狀,臉上都顯出激憤,下意識地想上前,卻被杜延霖一個淩厲的眼神製止。
他輕輕搖頭,示意他們稍安勿躁,隨後便在劉振彪和標營甲士的“護送”下,穿過了戶部衙門幽深的庭院。
浙直總督衙門設在杭州,楊宜在南京屬於是臨時駐蹕,故南京的總督署衙稱行轅。
戶部衙門到浙直總督行轅的路程並不遠。
一行人出了戶部角門,早已有總督行轅的馬車和護衛騎兵在門外等候。
劉振彪不由分說,將杜延霖“請”上了一輛沒有任何標識、但車廂寬大堅固的馬車。
車輪碾過南京內城寬闊的青石板官道,發出轆轆的回響。
車簾低垂,隔絕了外麵的景象。
約莫行駛了兩炷香的時間,馬車突然停下,車簾被猛地掀開。
杜延霖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冠,從容地彎腰下了馬車。
眼前是一座氣象森嚴的府邸,高牆深院,朱漆大門洞開,門楣上高懸“欽命總督東南等處軍務”的巨大匾額。
“杜秉憲,請吧!”
劉振彪冷哼了一聲,做了請的手勢,隨後引著杜延霖直入浙直總督行轅的白虎節堂。
節堂內,甲士肅立兩側,氣氛莊重而壓抑。
浙直總督楊宜一身緋色蟒袍,端坐於紫檀大案之後,手中正執筆批閱著什麼公文,神情專注。
直到劉振彪上前稟報,他才緩緩抬起頭來。
“下官巡鹽禦史杜延霖,參見楊製台。”杜延霖依禮參拜,姿態恭謹。
楊宜放下筆,目光落在杜延霖身上,臉上竟毫無孫德海所述的暴怒之色,隻是淡淡地抬了抬手:
“杜秉憲免禮。賜座。”
一旁侍立的親兵迅速搬來一張圓凳。
“謝製台。”
杜延霖依言坐下,腰背挺直,目光平靜地迎向楊宜。
楊宜並未立刻開口,而是端起案上的茶盞,慢條斯理地撇了撇浮沫,啜了一口,才緩緩道:
“杜秉憲奉旨南下巡鹽,櫛風沐雨,辛苦了。”
“為朝廷效力,為陛下分憂,不敢言苦。”杜延霖答道。
楊宜放下茶盞,目光變得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