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已經快有12歲。我總覺得,與他成為名義上的母子,並未給他帶來多少溫暖和安慰。昔日那個身穿紅袍,玉雪可愛的稚齡童子,那個拉著我的手,殷切地喚著我阿諾姐姐,請我一定要留下的小小兒郎,在我離開之後,驟逢巨變,一夜長大。
如今他的個子已經竄到了我的肩膀以上。他的麵色沉穩堅毅。
危險的青春期很快就要到來,他卻不得不將要帶著這樣一身的千瘡百孔,孤身一人,獨自去趟那條黑暗的急流嗎。
我總覺得有些於心不忍。
於是我問他,上書房的太傅們,對他好嗎?一同進學的阿哥公子們,對他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他?他又與誰要好?有沒有讀到什麼他喜歡讀的書?為什麼?
這些話,從他到我身邊生活的這段時間以來,我逐漸地慢慢問他。這一堆問題,他並不都會回答,但是他也不會完全不答。他通常每次都隻回答其中的一個問題。
“回額娘的話,兒臣與田文鏡大人的長子甚為相得。他名田驊,字雲來。”
田華,字雲來。我默默記下這個名字,這將是我以後與弘旺聊天的線索。隻有不停地按照他給我的藤,詢問他告訴我的一些他在意的人與事,我才有可能稍微窺探一下麵前的這位少年人的深沉心思。
“哪個華字?華夏的華嗎?”我問他。
弘旺微微朝我欠身說到,“那他家人還不敢。綠楊影裡驟驊騮,得意秋,名滿鳳凰樓。”
原來是說駿馬的那個驊字,確實是一個極好的字。
我便問他,“他是屬馬嗎?”
弘旺回答道,“額娘聰慧。正是屬馬,比兒臣小了兩歲。”
我微微頷首,對他說,“下次可以請他來山莊這裡玩耍。”
弘旺抬眼看了看我。我朝他展顏一笑,以鼓勵的態度。
他微微定了定,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問我,“額娘與田大人相識麼?”
問完之後,他可能意識到此話不妥。臉上現出了有些懊惱的樣子,閉嘴不言。
我笑了笑說,“額娘在禦前聽差的時候,曾有幸見過田大人一麵,目睹過田大人談笑風生的樣子。想來這位驊少爺,一定也是一位厲害人物。”
可能我的這個話題,弘旺確實感興趣,他今日的話比往常多了不少。
他麵露一絲笑容說到,
“古人雲,不出戶而知天下。額娘便是如此。兒臣諸人,正是叫他一聲驊少。雖然他年紀小,打架功夫卻是一流,為人又極仗義,經常幫兒臣諸人在孫太傅麵前頂缸。感謝額娘對他的青睞,改日便讓這個走運的小子來給額娘磕頭請安。”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田文鏡大人,“臣從小在私塾,就是個混不吝”,那種睥睨天下的神態,實在是讓人過目難忘。沒想到他家的少爺,竟然將他阿瑪的這一家傳精神,延伸到了上書房之內,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朝弘旺笑道,
“並非是這位驊少走了什麼運,額娘也隻是一介普通閒人。若不是因為他是你的知交好友,額娘本沒有興趣見這樣一位半大混小子。但是,既然弘旺你將他引為摯友,那他就值得額娘一見。額娘總要把把關,看看此子的品性,是否值得你去與他交往。”
他抬眼望我,默不作聲。
我笑了笑說,
“額娘小的時候,也最煩額娘的額娘插手自己交往的朋友圈。當時額娘覺得,她老人家總是讓額娘尷尬,在朋友麵前沒麵子。但是,額娘可以保證,不會讓弘旺的朋友難堪。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是會過後再告訴你。而且也隻是建議,不會迫著你接受。”
我向他承諾著。
他抿著嘴,終於朝我點了點頭。
我又朝他笑了笑說,“要不要多叫幾個同學一起來,可以玩蹴鞠。記得從前你很喜歡蹴鞠。”
他的眼睛猛然一眯。那雙有些像雍正爺的眼睛,直直地盯住了我的雙眼。
我突然意識到,雍正爺千叮萬囑,我還是一時不察,失言了。
為了避免怪力亂神之論,雍正爺嚴禁外人將我與阿諾兩人聯係起來。知曉此事的,目前也隻有雍正爺本人,我自己,與許姑姑三人而已。連蘇公公,雍正爺似乎都沒有告知過。許姑姑,是因為,她對我的一言一行,實在是太熟悉了。重逢的時間越長,她便越露出一些疑惑的神色,常常若有所思、話中有話地來試探我。雍正爺眼見我的不安日趨嚴重,於是便在我與他大婚之前,向許姑姑言明,說我是負載了阿諾的記憶而來的人。惹得許姑姑又是落淚,又是歡笑,與我欣喜地擁抱良久。
我曾問過許姑姑,害不害怕我是那妖魔鬼怪。她當時隻說了一句,“一切都是菩薩安排的”。
是啊,抱著這個心態,得也喜歡,失也歡喜,得失完全不必放在心中。這句話,也不失為人生旅途上的金玉良言之一吧。坦然接受,樂觀麵對,不是嗎。
看著弘旺那深沉的目光,我躲閃了一下他的眼神。他還是個未長大的孩子,與阿諾也僅僅是數麵之交,我又何必讓他知曉這樣奇異的事呢?也許會讓他心神不寧而做惡夢的。在他那樣的身世背景下,我實在是不能再給予他更多的心靈刺激了。
弘旺見我保持沉默,並不發言。於是他再次向我行禮,回到他自己的房間裡去了。
我走進正廳,許姑姑迎麵走來,朝我說道,“阿諾,晚餐準備好了,多用一些。你最近看著,好像又瘦了一點。”
沒有外人的時候,我堅持讓許姑姑仍然稱呼我的名字,而不是福晉二字。她也樂意地接受了。我想她明白,我依然深深地懷念著,往日在禦前當差的時光。
那些屬於阿諾的最美時光。
在我心中,它漸漸地與陳諾的十六歲,融合在了一起。
它變成了我整個人,有關於青春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