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懸的燈泡給房裡投下了溫和的光,將爺的身形照在牆上,留下了清晰的剪影。夜已深,窗外如鍋底般的黑,隻有寒風偶爾掠過窗欞,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屋裡,空氣凝滯得如同陳年的油脂,帶著一種沉重而宿命的氣息。爺半倚在炕頭那折疊的被子上,形若枯槁,眼神卻異常清明,仿佛能穿透這沉沉夜色,洞悉身後的一切。
給老二媳婦數過之後,下剩的780銀元,在炕桌上堆成幾小摞,幽幽地反射著程亮的光。
爺的目光掃過炕前肅立的三個孫子,和一旁沉默垂首的啞巴兒子、兒媳。他一個一個地、緩慢地給王有年、王發年、王年年弟兄三個每人分了100個。銀元落入手心,發出沉悶短促的“叮當”聲,在這靜夜裡格外清晰。
王有年恭敬地雙手接過,動作小心翼翼;王發年神色平靜地將這些銀元,用原來的牛皮紙卷了起來;王年年則帶著點按捺不住的興奮,手不停地掂量著這份厚重的禮物。
分給三個孫子後,炕桌上還剩下厚厚的一大摞,480個銀元。爺的目光移向一直默默守在角落的啞巴兒子和兒媳。他費力地抬起手,朝他們招了招。
啞巴兒子弓著背,步履蹣跚地挪到炕沿,媳婦緊跟在後麵,眼神裡滿是茫然與依賴。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輕輕拍了拍兒子布滿老繭的手背,又指了指那堆銀元:“捂住這點東西,將來老得動不了時,誰孝順送給誰。”
啞巴兒子渾濁的眼睛裡瞬間蓄滿了淚水,喉嚨哽咽著,連連點頭,笨拙地比劃著表示明白。兒媳也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小心翼翼地用一塊舊藍布將那堆銀元仔細包好,緊緊抱在懷裡,仿佛抱著餘生的倚靠和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看著銀元都有了歸宿,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你太爺和我積攢了一輩子的家當,今夜都分給你們了。依現在這個行情,一個銀元少說也能賣個二三十元。聽說有的年代的銀元價值高一點,我不識字,看不來資料,你們都識字,閒了對著資料查去,把值錢的銀元揀出來,省得到手的金子當銅賣了。至於分到手的銀元,誰的大頭多,誰的龍元少,你們也彆計較了,各人有各人的運氣和命運,就各把各的東西藏好。”
銀元的事塵埃落定,爺的神情卻並未真正放鬆。他渾濁的目光在昏暗中顯得更加深邃,仿佛還有更重的心事未了。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枯瘦的手在被褥下摸索著。半晌,才費力地抽出一個巴掌大小、早已褪色發暗的紅布袋。布袋口用一根同樣褪色的舊麻繩緊緊係著。爺的手指微微顫抖著,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解開繩結。他小心翼翼地將布袋口朝下,輕輕一抖,一個沉甸甸、布滿斑駁鏽跡的物件“咚”地一聲落在了炕上——那是一麵古舊的銅鏡。
“都過來,挨個瞧瞧。”爺的聲音低沉而鄭重。
王有年離得最近,首先恭敬地從爺那布滿老年斑的手中接了過來。這麵銅鏡直徑約二十五厘米,接近一指厚,是個規整的圓形,通體被一種水銀黑覆蓋,點點紅斑與綠鏽如星辰般點綴其間,又似歲月侵蝕留下的淚痕。鏡鈕是一隻伏臥的瑞獸,雖鏽蝕掩蓋了細節,仍能感受到其矯健的輪廓。鈕的周圍,一圈凸起的棱線清晰地將背麵的紋飾分為內、外兩區。內區以高浮雕手法鑄就五隻形態各異的海獸:它們體態肥碩,筋骨遒勁,或昂首嘶吼,或回首顧盼,或騰躍欲撲,長尾翻卷,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動感與力量。
海獸之間,纏繞著繁茂的葡萄藤蔓,枝葉卷曲,果實累累。外區則飾有八隻雀鳥,有的振翅欲飛,有的棲於枝頭,有的相對鳴唱,靈動活潑。雀鳥的身影與葡萄的枝蔓、卷草紋相互交織纏繞,構成一幅生機勃勃的畫卷。整個紋飾清晰,線條流暢,紋飾布局疏密得當,繁複中見章法,飽滿而大氣。
鏡子的正麵鏽蝕較為嚴重,大片深綠與暗紅的鏽斑覆蓋了鏡麵,但在燈光的映照下,透過片片鏽跡,仍能清晰地看見人臉的輪廓。
總之,放眼觀去,整個鏡體結實敦厚,造型古樸典雅,工藝精良考究,散發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沉靜之美。
爺見大孫子王有年的眼睛一直看著銅鏡,便故意問道:“有年,你說說,這是個啥東西?”
王有年反複看著鏡背的紋飾,又翻過來看看鏽跡斑斑的鏡麵,遲疑地揣摩道:“爺,這東西……我還真沒見過。看這形狀,有點像陰陽先生手裡拿的羅盤,可仔細瞅瞅,又覺得不太像……羅盤沒這麼厚實,也沒這些花鳥走獸……”
一旁的老三王年年麵對此物,有點著急,沒等老大看罷,就奪過去拿在手裡正反看了看,說:“這哪是羅盤呢?羅盤上有八卦圖,有時針表,這個東西卻一麵是圓形鈕,一麵還刻了花,拿在手裡還有點沉。我看,像是糧倉裡的印版。原先人把麥子裝進囤子了,給上麵拓個圖,預防被盜,我估計這個東西就是個古人用過的銅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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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聽著老三的論斷,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目光轉向一直沉默的老二王發年:“發年,你說說,這是個啥?”
王發年並未伸手去接那銅鏡,隻是就著王年年拿著的手勢,凝神細看。他的目光銳利而專注,手指虛懸在鏡背上方,沿著紋飾的脈絡緩緩移動,仿佛在觸摸一段凝固的曆史。片刻之後,他抬起頭,語氣篤定地說道:“爺,我看這是個銅鏡,也叫照子,是古人用來照麵容的,古人把鏡子就叫‘照子’。”
他指著鏡背的紋飾:“您看這紋樣,這種海獸配葡萄纏枝的構圖,還有這雀鳥、卷草,是典型的唐代風格,應該叫海獸葡萄鏡。再看這鑄工,紋路清晰深峻,應該是個頭模鏡。古人鑄造銅鏡時,都有模具。一般頭模鏡子紋路深,二模、三模鏡子紋路就淺了。頭模鏡子肯定是好東西,屬於精品。”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內行人的自信,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哦,我再看看。”聽老二這麼一解釋,王有年好像才恍然大悟,立刻又從老三手裡將銅鏡拿回,仔細端詳了起來,仿佛要重新認識這件被自己誤判的寶物。
“嗯,發年說對了,就是銅鏡。”爺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慰的淺笑,那笑容裡帶著對過往歲月的追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看來你們弟兄三個裡頭,就數老二還懂點古物上的門道。這麵鏡子,是解放前,你們太爺咽氣前親手交到我手裡的。跟那些銀元一樣,在我這炕席底下、牆縫裡頭,藏了怕有小幾十年嘍,連你們爹媽都未必知道。”爺的聲音低沉下去,仿佛在回溯一段隱秘的家族史。
待三兄弟都重新審視過這麵承載著兩代人秘密的銅鏡後,爺清了清沙啞的嗓子,目光在三個孫子臉上緩緩掃過,最終落在王發年身上:“既然老二懂行,能識得這東西的好壞,又是打小跟著我學木匠,算是我正經的徒弟。老規矩,師傅蹬腿走了,總要給跟著自己多年的徒弟留個念想兒。”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格外鄭重:“這麵銅鏡,爺就做主,留給老二了。甭管它將來能值幾個錢,是金疙瘩還是銅片片,這都是老二跟這鏡子的緣分。老大和老三,你倆也彆眼紅了,一個物件兒,劈不開也掰不爛,總不能砸碎了分。爺這麼分派,你們沒啥說道吧?”
“爺,沒意見!”王有年率先說道,聲音誠懇而豁達:“您老人家的東西,您想給誰就給誰,給誰都是一樣的情分。老三肯定也沒啥說的,老三,是吧?”他轉向王年年。
王年年連忙附和道:“是啊,沒意見,沒意見,爺您說了算。”嘴上雖然表現得比較痛快,但兩眼還是不由自主地瞟了瞟那個銅鏡。隻見爺從老大手裡接過銅鏡,用那雙枯瘦卻異常穩當的手,將銅鏡重新用那塊褪色的紅布仔細包裹好,如同包裹著一個沉睡千年的夢,然後鄭重地遞向二哥。站在一邊的大哥沉默地看著,麵無表情。
王年年見二哥在他倆的注視下,目光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大哥,好像有點不好意思,就說道:“爺給你,你就接上吧。”
王發年這才上前一步,麵帶微笑,伸出雙手,恭敬地從爺手裡接了過來,莊重地承諾道:“爺,你既然讓我保存,那我就替你暫時把這個東西給咱們保存下來吧。”
“記住,鏡子上的紅斑綠鏽,是它千年的憑證,千萬彆刮掉,也彆老用汗手去摸它,摸得多了,品相就不好了。”爺的叮嚀,字字句句,都透著對這件古物的珍視和對後輩的期許。
“我知道了,爺,我會保存好的。”王發年說。
銅鏡交接完畢,爺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支撐身體的力氣,整個身子都塌了下去。他深深地出了一口氣,那氣息悠長而微弱,仿佛要將胸腔裡積攢了一生的塵埃都吐儘。屋裡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滯,煤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躍著:“該給你們交代的,樁樁件件,我都交代清楚了……”爺的聲音雖然微弱,卻異常清晰:“現在……你們幾個,去……去把櫃子裡那套老衣,給我穿上吧……那衣裳,你們媽……早些年就給我縫好了……一直收在櫃子最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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