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曾經緊閉的破木門,如今對謝薇而言,不再是一道無法逾越的壁壘。自那次以棉布為引的“破冰”之後,謝薇又尋了幾次由頭,或是送一小碗自己醃的、不算紮眼的鹹菜,或是借口路過,站在門口與抱著孩子的李香蘭說上幾句話。
她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和善意,不追問,不探究,隻是如同一個尋常的、略帶同情心的鄰居般,給予一些力所能及的、微不足道的關心。話題也多圍繞著孩子、天氣、以及家屬區裡一些無關痛癢的瑣事。
水滴石穿。李香蘭緊繃的神經和厚重的戒備心,在謝薇這種溫和而持久的滲透下,終於出現了一些細微的鬆動。她雖然依舊很少主動開口,眼神也時常遊移躲閃,但至少,謝薇再次上門時,她開門的速度快了些,偶爾,也會在謝薇提到狗蛋的趣事時,嘴角牽起一絲極其短暫的、幾乎看不見的弧度。
這天下午,謝薇帶著一小把在靈韻花園裡長得格外水靈、被她偽裝成野外采挖的野菜過來。李香蘭正坐在門檻上,就著天光給狗蛋縫補一件小衣服,針腳細密,帶著一種屬於母親的專注。
謝薇將野菜遞過去,很自然地在她旁邊的石墩上坐下,沒有立刻進屋。她看著李香蘭飛針走線,輕聲讚道:“香蘭妹子,你這針線活真好。”
李香蘭手下的動作頓了頓,沒抬頭,隻低低地“嗯”了一聲。
短暫的沉默後,謝薇仿佛不經意地提起:“這天氣眼看著越來越熱了,西頭那邊……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光景。”她沒有特指誰,語氣裡帶著一種模糊的、對艱苦環境的感慨。
這句話像是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李香蘭平靜或者說麻木)的表麵下,激起了細微的漣漪。她縫補的動作慢了下來,手指微微收緊,捏住了那件小衣服。
過了好一會兒,就在謝薇以為她不會回應時,李香蘭卻極輕地開了口,聲音如同風中遊絲,帶著難以言喻的苦澀:
“能有什麼光景……還不是那樣……熬著唄。”
她終於主動提及了那個方向!謝薇心中一動,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表示理解。
或許是謝薇長久以來表現的善意積累到了某個臨界點,或許是這午後相對寧靜的氛圍降低了心防,又或許是內心積壓的苦悶實在需要一個小小的出口,李香蘭低著頭,盯著手裡的針線,斷斷續續地、聲音更低了,仿佛怕被風聽了去:
“他……他也在那邊……以前是場部技術員……犯了錯誤……”她含糊地帶過了“錯誤”的性質,沒有細說,但語氣裡的屈辱和難堪顯而易見,“我現在……算是家屬區的人,但也……隔段時間,能去送點東西……看看……”
送東西!看看!
這幾個字如同驚雷在謝薇心中炸響!李香蘭竟然能定期進入西頭勞改點!雖然她語焉不詳,但這是迄今為止,他們獲得的關於西頭內部最直接、也最具操作性的信息渠道!
“看管得很嚴吧?”謝薇順著她的話,用一種帶著同情和擔憂的語氣問道,仿佛隻是在關心她路途的艱辛和可能遇到的麻煩。
李香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麼可怕的經曆,聲音裡帶上了更深的恐懼:“嗯……很嚴……搜身……盤問……時間也短……不能多待……”她抬起眼皮,飛快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羨慕看了一眼謝薇,又迅速低下頭,“不像謝姐你們……成分好……不用……不用整日裡提心吊膽的……”
這句話,她說得極其艱難,卻透露出她內心最深重的恐懼和壓力。她羨慕謝薇和廖奎那“需要改造”但至少明確的知青身份,這遠比她這個“犯錯誤技術員家屬”的身份要“安全”得多,至少不用時刻擔心被牽連,被額外的目光審視。
謝薇看著她那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她無法告訴李香蘭,她和廖奎背負著比她想象中更大的秘密,行走在比她更危險的鋼絲上。她隻能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李香蘭因為緊張而攥得發白的手背,溫聲道:“都不容易,慢慢熬吧,總會好的。”
這個簡單的安慰動作,讓李香蘭的身體僵硬了一瞬,卻沒有躲開。她沉默了,不再說話,隻是重新拿起針線,更加用力地縫補起來,仿佛要將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縫進那密密的針腳裡去。
謝薇也沒有再追問。她知道,今天能得到這些信息,已經是巨大的突破。李香蘭這扇緊閉的窗,終於被她撬開了一道縫隙,透出了一點關於西頭內部的光。雖然隻是隻言片語,雖然通道依舊狹窄且充滿風險,但這意味著,他們未來或許能通過李香蘭,了解到更多關於西頭勞改點的具體情況,甚至……在極端情況下,多一條傳遞信息的途徑。
這條線,必須小心翼翼地維護下去。
七月的北大荒,白日裡暑氣蒸騰,但一場夜雨過後,清晨的空氣裡還帶著幾分難得的濕潤和涼意。家屬區又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炊煙嫋嫋,人聲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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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奎正準備去豬號,卻見馬桂花風風火火地從自家屋裡出來,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焦躁,正跟她丈夫趙老大抱怨著:
“……這可咋整?說壞就壞了!眼看天越來越熱,晚上炕要是再不頂用,潮氣上來,這日子還咋過?”
趙老大,也就是機耕隊的趙小紅,撓著一頭亂發,滿臉無奈:“我瞅了,裡頭土坯塌了一塊,煙道怕是也堵了。這玩意兒精細,我可弄不來,彆越修越壞。”
“那咋辦?總不能就這麼乾靠著吧?”馬桂花急得直拍大腿。
廖奎心中一動,走上前問道:“馬大姐,家裡炕出問題了?”
“可不是嘛,廖技術員!”馬桂花像是見到了救星,連忙訴苦,“就昨兒晚上,燒著燒著就不對勁了,滿屋子煙不說,炕頭那塊冰涼!這老炕年頭久了,怕是裡頭壞了!”
廖奎對盤炕這手藝並不精通,這屬於老農的看家本領之一。他沉吟一下,說道:“這得找專業的老師傅看看才行。”
馬桂花歎了口氣:“咱場部倒是以前有個老劉頭會這個,可前年就回關裡老家了。現在……”她話音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壓低了些聲音,“聽說西頭那邊,有個老孫頭,盤炕、砌灶是一把好手,以前就是乾這個的。就是……請那邊的人過來,不知道合不合規矩,麻不麻煩……”
西頭的人?廖奎眼神微凝。這倒是個意想不到的、可以正大光明接觸西頭人員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