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念微動，周身縈繞的溫暖靈韻與草木清香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粗暴的、足以凍僵骨髓的寒意。廖奎的身影出現在第七農場那間低矮破敗的土坯房內，仿佛從一場過於美好的幻夢中，被狠狠擲回堅硬的現實。
時間已步入十二月底，北大荒展現出了它最猙獰的麵貌。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漏風的木門，視野所及，是一片令人絕望的純白與死寂。積雪深可沒膝，昨日清掃出的狹窄小徑一夜之間又被新的雪沫覆蓋。北風如同無數柄無形的冰刀，裹挾著細碎的雪粒，發出淒厲的呼嘯，刮在臉上瞬間便能帶走所有溫度，留下針刺般的疼痛。天地間仿佛失去了其他顏色，隻剩下單調而刺目的白，以及遠處墨色枯林在風雪中搖晃的模糊剪影。連平日裡偶爾的犬吠雞鳴都聽不到了，萬物似乎都被這極致的嚴寒凍結了聲音。
農場的生活幾乎陷入了停滯。除了必要的值守人員，所有人都縮在各自的土坯房或集體宿舍裡，守著燒得滾燙的土炕，依靠那點有限的熱量對抗著無孔不入的寒氣。煙囪裡冒出的濃煙幾乎是這裡唯一能證明生命存在的跡象，但那煙霧剛離開煙囪口，便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迅速消散在灰白色的天幕中。
廖奎裹緊了身上厚重的、打著補丁的棉大衣，戴上厚厚的狗皮帽子，嗬出的氣息瞬間在帽簷和眉毛上凝結成白色的冰霜。他深一腳淺一腳地，例行公事地朝著畜牧科的方向走去。
豬號和馬號是重點防護區域。他仔細檢查了草料的儲備，用手摸了摸牲畜棚的牆壁，確認防風草簾是否掛得嚴實，又查看了飲水槽，防止結冰太厚。圈舍裡的豬馬擠在一起取暖，發出不安的哼唧和響鼻聲，它們呼出的白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彙聚成團。這一切日常的、關乎生存的工作，在此刻顯得格外沉重而緩慢。
就在他準備返回時，一陣規律而沉重的踩雪聲由遠及近。
是雷連長和他手下的兵。
他們穿著厚重的軍綠色棉大衣，背著步槍，踩著幾乎齊膝深的積雪，排成鬆散的隊列，沉默而堅定地沿著農場邊緣巡邏。他們的腳步落在雪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沉悶聲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每個人臉上都覆蓋著一層冰霜，帽簷下露出的眼神銳利而警惕，不斷掃視著白茫茫的曠野和遠處的山林。他們嗬出的白氣更加濃重，在寒冷的空氣中拉成長長的白色流蘇，又迅速被風吹散。
外部世界的緊張與嚴寒，如同冰冷的鐵鉗，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這與係統空間裡他們正在精心謀劃的、充滿陽光、海浪與未知機遇的“春天”，形成了無比殘酷而鮮明的對比。
廖奎站在原地，看著那支小小的巡邏隊消失在雪幕之後，隻留下一串很快就會被新雪掩埋的腳印。一股混合著慶幸與悲哀的情緒在他心中湧動。
慶幸的是，他們擁有那片超越現實的桃源，擁有了掙脫這一切的可能。
悲哀的是，這片籠罩在頭頂的、由自然嚴寒與時代壓抑共同構築的牢籠，是如此真實而堅固，而他身邊的絕大多數人，都隻能在其中掙紮、忍耐，看不到儘頭。
他用力踩了踩凍得發麻的雙腳，轉身朝著那間同樣寒冷破敗的土坯房走去。
這裡的風寒，這裡的死寂，這裡的無處不在的壓抑，都如同最尖銳的鞭子，抽打著他們，提醒著他們——必須掙脫，必須離開。為了那個在空間中孕育的、脆弱的“春天”，他們彆無選擇，隻能在這條布滿荊棘與罪惡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
現實世界，第七農場在十二月底的酷寒中，終於迎來了一絲微不足道的喘息。場部通知，元旦當天放假一日。這消息在死寂的農場裡並未激起多大波瀾，對於絕大多數在嚴寒與匱乏中掙紮求存的人們而言，無非是多了一天可以蜷縮在炕上節省體力的日子。
然而，在係統空間內，這卻成為了一個可以被賦予特殊意義的節點。
空間餐廳
晚餐時分，餐廳裡的氛圍與往日有些不同。桌上擺放的菜肴比平時豐盛許多：除了常規的靈韻米粥和清爽小菜，還多了係統獎勵的紅燒肉罐頭加熱後盛在瓷碗裡，油亮誘人；一盤用空間自產蔬菜清炒的時蔬，碧綠脆嫩；甚至還有一小碟珍貴的、用係統白糖和麵粉做的簡易甜點。這算不上什麼盛宴，但在當前背景下，已是難得的“奢侈”，帶著一種迎接新年的儀式感。
三人圍桌而坐。廖奎拿起那瓶開啟過的“水井坊”，為三人麵前的杯子斟上些許透明酒液。醇厚的酒香再次彌漫開來，但這一次，沒有人表現出明顯的異樣。無論是謝薇還是蕭雅姿，都隻是平靜地看著酒杯，仿佛那隻是普通的飲品。這種平靜本身，就透著一股令人心酸的麻木。
廖奎率先舉起杯，他的目光掃過妻子和嶽母，臉上努力揚起一抹符合節日氣氛的、帶著希冀的笑容。他的聲音沉穩，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引發聯想的詞彙，隻聚焦於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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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是1968年了。”他頓了頓，仿佛在品味這個數字背後的重量，“不管過去怎麼樣，新的一年，總代表著新的開始。這杯酒，敬我們……敬我們一家人，希望來年一切順利，平安健康，也希望能早日……實現我們的目標。”他沒有明說“目標”是什麼，但在場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謝廣安的安危，是蕭雅姿蕭亞軒）的新生，是他們這個家能在陽光下團聚的未來。
謝薇立刻端起酒杯，臉上綻開一個幾乎無懈可擊的、溫婉的笑容，附和道：“奎哥說得對，敬新年，敬未來。”她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動作乾脆，試圖用這乾脆掩飾心底翻湧的複雜情緒。隻有最細心的人，才能在她垂下眼睫的瞬間，捕捉到那笑容背後一閃而過的、深不見底的陰霾與負累。過去一年發生的一切，如同沉重的枷鎖，並非一杯酒、一句祝福就能卸下。
蕭雅姿也緩緩舉起杯。她沒有多言，隻是輕輕說了一句：“希望……一切都好。”她的聲音溫和，帶著一絲屬於“嶽母”這個身份的、恰到好處的感慨。她安靜地坐著，小口吃著東西，動作優雅，努力維持著餐桌上的和諧。隻是偶爾，當她抬起頭，目光掠過女兒強顏歡笑的臉，掠過女婿那看似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眼眸時，那眼神深處會不受控製地流露出一絲混合著欣慰與巨大酸楚的複雜情緒。欣慰於他們此刻還能坐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酸楚於這“在一起”的背後，是那樣不堪回首的犧牲與無法言說的秘密。她如今年輕的容貌與此刻扮演的“母親”角色，在燈光下形成了一種微妙而尷尬的割裂感。
他們慶祝的，不僅僅是日曆上即將翻過的新的一頁，更是對過去這一年驚心動魄、在刀尖上行走般“幸存”下來的無聲紀念。他們挺過了流放、係統的出現、敵特的威脅、內部的清除、嶽母的垂危與那兩次違背倫常的“喚醒”與“鞏固”……他們活了下來，並且，在付出了巨大到難以估量的代價後，終於看到了那個名為“新生”的未來的模糊輪廓。儘管這輪廓充滿了未知與風險，但至少，它存在著。
這頓年夜飯，在一種看似溫馨、實則各懷心事的複雜氛圍中，緩緩進行著。交談聲不多，大多是廖奎在說著對農場近期情況的觀察，或者對空間內新開辟區域的規劃，刻意營造著一種“正常”的家庭聊天場景。謝薇和蕭雅姿則默契地配合著，適時點頭，或輕聲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