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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背荊逐日(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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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像一層不祥的灰翳,沉重地黏附在夏王行宮那片遼闊而荒涼的夯土台基上。整座以“宮室”為名的建築,由無數根粗大、未經精細雕鑿的原木勉強拚出框架,像一具被剝去皮肉的龐大骨骼。草泥糊填的縫隙裡,在經年累月的潮濕和幽暗中,滋生出大片大片的黴斑,如同永不愈合的潰爛瘡疤,散發出潮濕泥土混合著腐敗植物的濃烈腥氣。那從大地深處滲出的陰冷寒氣,在這簡陋結構的每一個角落流竄,無孔不入,浸透骨髓,讓人無處逃遁,隻能在冰冷中戰栗。死寂籠罩四周,隻有風穿過木縫發出的嗚咽。

突然!台基深處,那被層層厚重木門隔絕的最幽暗所在,爆發出一聲撕裂空氣的嚎叫!那聲音不似人聲,更像野獸臨死前被粗糲麻布塞住了喉管、拚命掙紮時發出的、極度壓抑卻又充滿原始痛苦的嘶吼。緊接著,“咚!”一聲如同重物落入泥沼的悶響沉重地砸落,仿佛是山體傾頹的前兆。隨後,是沉悶、單調而連續不斷的聲音——“噗!噗!噗!噗!”——皮肉被堅韌物體高速抽打的鈍響,精準而規律,每一聲都如同沉重的鼓槌,敲打在巨大而空蕩的木結構骨架內部。那聲音在這巨大的囚籠裡碰撞、疊加、回響,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震蕩,持續不斷地碾壓著每一根繃緊的神經。聲音的來源是禁地,是王權中心最隱秘的角落,是夏桀意誌宣泄的黑洞。它榨取著臣仆的尊嚴和血肉,喂養著王的暴怒。

把守著通往那片區域厚重巨門的兩個持戈武士,覆蓋著堅硬冰冷的青銅鱗甲,仿佛兩尊矗立在寒風中生鏽的青銅雕像。那持續不斷的“噗噗”聲和回響,終於讓他們那幾乎凝固的頭顱,微微地、以人類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向彼此的方向偏轉了一線。金屬鱗片隨著這微小的動作互相刮蹭,發出細碎、冰冷、如同冰屑相撞的輕響,但轉瞬就被那厚重的悶響吞沒。他們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如同石縫下悄然流淌的暗流。

時間仿佛在此刻凝滯了片刻,沉重的敲擊聲也驟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靜如同更深的淤泥覆蓋下來,幾乎讓人窒息。

倏地——那扇沉重的、象征著殘酷權力的巨門,被粗暴地從裡麵推擠開一道狹窄的口子!力道之大,帶起一小股卷著黴味的寒風。

“呼!”

一團不成形狀的、用發黃粗糙麻布草草包裹的東西,被猛力從門內踹了出來!它以狼狽不堪的姿態,裹挾著門後濃鬱的血腥氣息,沉重地跌落在台基邊緣冰冷如鐵的凍土地麵上,激起一小撮浮塵。

那團被浸透的麻布迅速、無聲地向內洇開一大片沉滯的暗紅,擴散的速度快得驚人,如同傾倒在乾燥厚實土皮上的劣質酒漿,汙濁而黏膩。那包裹物蜷縮的姿態,依稀能辨認出曾經是一個人形,似乎隱約殘留著女性的柔弱線條,但此刻已完全被痛苦碾碎。它在刺骨的晨寒裡劇烈地、如同被無形利箭穿透心臟般無聲地顫抖著,每一次抽搐都牽動著麻布下不知何等慘狀的傷口。

門內沉重的腳步聲緊隨而至,如同追命的鼓點,在空曠的回廊裡撞擊。一個聲音夾雜在濃痰般的喘息與粗野不堪的咒罵裡,如同破碎的瓦礫互相摩擦:“廢物……全都是浪費孤粟米的廢物!”那聲音充滿了被忤逆的狂怒和被失敗的挫敗感擰成的狂暴。

一名武士無法自控地迅速垂下眼瞼,將視線死死鎖定在腳下粗糙的夯土地上,仿佛那裡有什麼值得探究的紋路。沉重的門扉在咒罵聲中再次合攏,但就在門縫合攏的最後一刹那,一聲飽含著熔岩熾熱冷卻後龜裂般無窮躁怒的咆哮,如同掙脫牢籠的惡龍,滾過空曠而死寂的原野,衝向灰蒙蒙的天空:

“滾!都給孤滾回來!不征了!商湯?跳梁小醜!也配勞孤親征!”

那嘶吼的餘音帶著王者的暴虐和狂躁的毀滅欲,被凜冽的寒風卷著,一路掠過驛道上乾涸龜裂的黃土,帶著沙礫的呼嘯,狠狠撲進了晨曦初露、萬物剛剛蘇醒的商丘宮苑深處。幾乎就在那聲嘶吼抵達的瞬間,一個渾身滾滿黃土沙塵、幾近脫力的人影,幾乎是手腳並用地撲跌在剛剛凝結了一層薄薄晨霜的夯土廣場上。他嘶啞的喊叫帶著劫後餘生的氣息,在商湯宮室簡樸但莊重的土牆木柱間撞出空茫的回響:

“夏王……罷兵了!收兵了!我們……我們暫時無事了!”

宮室內,商湯正端坐於一方鋪著葦席的矮榻之上,姿態沉穩如山嶽初升。一隻造型古樸、表麵氧化成暗青色的青銅酒爵穩穩地握在他寬厚的掌中,爵壁微溫,其中酒液的香氣若有似無。暖意順著青銅傳導至指掌,卻暖不透他眼底深處的冷冽。他身後稍側處,伊尹垂目靜立,如同無聲的流水。他那修長的手指,此刻正撚著不知何時、從何處沾染在素色麻布袖口的一根枯草細莖,那細微的動作在極度寂靜中卻異常清晰。另一側,仲虺挺立如同鐵水澆鑄的塑像,棱角分明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寒霜,隻有那對深邃眼眸的底部,如同醞釀著風暴的淵藪,無形的黑雲沉沉低垂,仿佛要傾瀉而下,將眼前的世界徹底埋葬。一股冰冷徹骨、夾雜著沙塵氣息的風,猛地從庭院灌入宮室,吹得牆壁上懸掛的青銅短戈發出輕微的錚鳴,也無情地鑽入商湯胸前敞開的衣襟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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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湯穩穩放下酒爵,青銅器皿與同樣硬實的木幾觸碰,發出“篤”的一聲輕響。他那布滿老繭和細碎傷痕的指節,在被青銅杯壁暖熱後,瞬間因這股侵入的寒意而微微發白,無聲地在膝蓋上收緊,指節發出輕微的“咯”響。時機未至!那條盤踞在斟鄩之都、貪婪暴虐的惡獸,在短暫的挫敗和狂怒後,依然蟄伏在它那巨大的巢穴裡,舔舐著也許微不足道的傷口,同時更加瘋狂地磨礪著它那足以撕裂山河的恐怖爪牙,等待著更凶殘的反撲。危機如同懸頂的利刃,隻是暫時挪開了分毫。

時光如商丘城外流淌的河水,默默衝刷了一個寒暑輪回。季節的更替沒有帶走昆吾城頭那凜冽的殺氣,反而讓城牆上獵獵作響的旌旗顏色更加刺目猙獰。

昆吾城內,那座象征著氏族權力的土石主廳內,一場風暴正在累積,如同密閉鼎爐中沸騰的青銅汁液。空氣中彌漫著獸脂火炬燃燒的嗆人氣味和酒液的烈香。

“當啷啷啷——!”

一聲刺耳的破碎聲響徹廳堂!一隻盛滿琥珀色渾濁酒液的青銅盞被一隻巨掌狠狠地摜砸在夯土地麵上,酒液四濺,帶著濃烈的發酵果物味道,迅速汙染了新鋪不久、雪白光滑的獸皮坐墊。深褐色的汙漬像一灘嘔吐物,玷汙了那份刻意的華麗和秩序。

下首,一員渾身覆蓋黑沉鐵葉甲、身形魁梧如熊的武將猛地推席而起!腰腹間層層疊疊的青銅甲片因他驟然發力的動作發出一陣壓抑的嘩然震響,如同無數青銅甲蟲在躁動。他那線條粗獷的臉膛瞬間漲成了陳年醬肝般的濃紫色,脖頸和額頭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衝破肌膚噴射出來:“伯主!”他聲音嘶啞,如滾雷在喉嚨裡炸響,“還要忍到幾時?!商湯算什麼東西!不過是野地裡爬出來靠著奸猾和搖尾乞憐上位的賤種!夏王恩賜給他一口飯食讓他苟活,他卻敢恩將仇報,吞食韋、顧二邦!現在,他那沾滿韋顧貴族鮮血的矛頭,又惡狠狠地指向我們昆吾!指著我昆吾世代祖宗的基業!難道我們這些流淌著戰神血脈的武士,要像羔羊一樣,眼睜睜看他拆毀我們的城牆,侮辱我們的圖騰嗎?這口惡氣,便是傾儘三川之水,也洗刷不清!”他胸膛劇烈起伏,布滿老繭的拳頭緊握,指節因用力而蒼白。

堂下瞬間如同滾沸的湯鼎!壓抑許久的嗡嗡聲猛地拔高、炸裂,帶著濃重的血氣和戾氣!每一張被跳躍火光映照的臉上,都燃燒著熊熊怒火和對商湯刻骨的輕蔑與憎恨。所有的視線,都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灼熱地、帶著巨大的壓力,聚焦在主位之上那個沉默如山的身影——昆吾伯!

昆吾伯高大雄健的身軀宛如一座沉默的山巒,赤色的、毛發猙獰的熊皮大氅將他緊緊包裹,仿佛他本身就是力量的化身。須發如同昆吾冬日山頂的寒霜,根根潔白如雪,又堅硬如針。臉上刀劈斧鑿般縱橫交錯的溝壑,烙印著他曆經無數征伐的風霜,唯有那雙深陷在眉骨下的渾濁眼珠,此刻仿佛燒紅的烙鐵,迸射出幾乎要將眼白都燒穿的熾烈恨意,死死釘在按在麵前巨大石案上的那隻蒲扇般粗糙巨掌上!古銅色的手背青筋如同蘇醒的老樹虯根,盤曲交錯,每一次搏動都昭示著深不可測的力量和此刻狂暴的心緒。

那聲音沉如萬年磐石在深淵中滾動,每一個字都帶著重量,在石壘的堂壁間反複碰撞、共鳴、回蕩:“小兒商湯!”這第一聲低吼,就震得房梁上的積灰簌簌落下,“僥幸被夏王的寬縱或者說是無視)庇佑了幾日,便不知天高地厚,妄想自己就是天命所選,可以恣意征伐了嗎?!以為趁著我昆吾精銳仍在冬營休整、粟米輜重尚未補充完備之際,像野狗一樣突襲劫殺了我幾支前哨斥候,就能動搖我昆吾大邦的根基?!”

“戰!!!”“殺!!!”堂下的怒吼不再是低沉的嗡鳴,而是被點燃的油庫!如同無數柄嗜血的刀斧同時出鞘,帶著撕裂金石的決絕,徹底衝破了簡陋草編的房頂!那是整個昆吾氏族的血脈在沸騰,是祖祖輩輩引以為傲的尚武之魂被徹底點燃!每一個昆吾子弟的骨血都在這一刻燃燒起來!

昆吾伯驟然抬起他那白發蒼蒼的頭顱,眼中那股渾濁的、如同沉寂火山熔岩的狂暴火焰,此刻已熾烈到了極點,仿佛隨時要從眼眶噴薄而出,將眼前的一切焚毀!他沒有再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頂,落在了遙遠而可憎的商丘方向。

“哢——嘣!”

一聲令人心悸的脆裂聲驟響!他那隻蓄滿千鈞之力的巨掌,裹挾著整個氏族的怒火,轟然向下拍擊!

那由堅硬整塊青岡石打磨成的厚重石案,竟在他這含怒一擊之下,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案麵中央,一道細微卻刺眼、如同閃電裂痕般的紋路,從落掌處瞬間撕裂開來!細小的石屑和積累的灰塵簌簌而落!一股無形的殺氣,隨著這裂痕的出現,如同實質的衝擊波擴散開來,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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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擂鼓——!”他的喉嚨炸開一聲足以撕裂雲霄的咆哮,震得整座廳堂都在搖晃,“傳令下去!趁著商湯那野狗吞食了韋、顧、尚未消化、根基未穩、人心不附之時!傾我昆吾全族之力,給我直搗他的腹心!用我們的車輪,碾碎他那不知死活的身軀!用我們的戈矛,讓他知道冒犯昆吾的代價!將商邑夷為平地,讓商湯成為我昆吾祭壇上最新的犧牲!”每一個字,都如同血與火的宣言!

“咚——!咚——!咚——!咚——!”

昆吾那巨大得如同雷霆本體的戰鼓被奮力擂響!聲音沉重、蠻橫、急促,如同接連炸響的霹靂,狠狠撕裂昆吾城上空原本還勉強維持的平靜!這座古老的、以善鑄兵戈聞名於世的大邑,在古老的伯長意誌下徹底蘇醒,露出了隱藏已久的、帶著血腥氣息的恐怖獠牙!

巨大的戰車如同從神話裡走出的金屬巨獸,在刺耳的“嘎吱”聲中迅速集結成陣。車輪卷起的黃沙塵土遮蔽了天日,形成一片移動的、不祥的死亡煙牆。龐大的車陣裹挾著整個昆吾氏的憤怒和賭上一切的決絕,發出如同地龍翻身般的轟鳴,朝著情報中商邑防禦相對薄弱的西側翼肋腹,悍然撞去!目標明確——要在商湯的盟友做出反應之前,用昆吾最引以為傲的重裝車陣,撕裂商軍的側肋,然後直插那顆尚在跳動的心臟!

凜冽的風如無形的冰冷刀片,毫不留情地刮過商湯裸露的臉頰,在上麵刻下粗糙而微痛的痕跡。他高踞於馬背之上,勒馬停駐在一道視野開闊的土崗坡頂。墨色的戰馬不安地踏著蹄子,噴出的白氣在嚴寒中瞬間凝成小團白霧。

從這裡俯瞰下去,蒼黃無垠的大地如同凝固的波濤。一支龐大、肅殺、如同黑色巨蟒的隊伍正緩緩蠕動其上。那是昆吾壓來的戰車軍陣!每輛戰車都由雙馬甚至駟馬牽引,車身粗重,包裹著沉重的黑色生牛皮,邊緣鑲嵌青銅薄片以增強防禦,與其說是車,不如說是移動的堡壘。戰車上站立著披戴鐵劄甲和厚重皮甲的高大武士,手中的長戈、短矛密密麻麻,斜指向前方灰暗的天空,冰冷的青銅鋒刃在冬日吝嗇的陽光下偶爾反射出一點陰森森的寒光。戰鼓聲從陣中隱隱傳來,一下一下,沉重無比,仿佛不是敲在鼓麵上,而是直接錘擊在每一個觀察者的臟腑深處,帶來一種深沉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連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因此變得粘稠而難以流動。

仲虺勒著戰馬靠近商湯,他身披黑色犀牛皮甲,覆蓋著青銅護心鏡,如同移動的鐵塔。甲葉在他細微的動作下發出如同石礫在堅冰上摩擦的冰冷聲響。他的聲音低沉平穩,但每一個字都帶著金石之音,穿透寒風:“君上,昆吾此番傾巢而來,如同被逼入絕境的猛獸,搏命而已。”他手中的青銅帶鞘短劍向下一指,那堅硬的金屬破開空氣發出尖嘯,指向遠處昆吾軍陣的中心,那裡簇擁著一麵巨大的昆吾圖騰旗幟——一隻猙獰的咆哮獸首,“其陣形厚重如山,緩緩推進如同移動的山巒壁壘。此刻,他們鋒芒正銳,血氣方剛。若我們倉促以精銳車卒正麵強撼其陣,如同以錘擊山,極易陷入泥濘血腥的拉鋸絞殺之中,縱使取勝,也必是一場慘勝,徒然耗儘我商軍多年積蓄的精銳力量,給隨後必然到來的夏桀大兵留下可乘之機。”他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整個如林的戈矛寒光,“不可正攖其鋒銳。”

商湯那如青銅澆鑄的麵容毫無表情,他的目光沒有收回,隻是眼角的餘光瞥向身後側方。伊尹並未騎馬,他安靜地立在一處地勢稍低的避風凹地,身上裹著一件沾染了戰場泥塵與枯草碎屑的青灰色狼裘。裘皮邊緣已經磨損起毛,帶著明顯的塵旅痕跡。他此刻正微微垂著眼瞼,那雙仿佛能洞悉玄機的眼睛,似乎對下方那幾乎充斥了視線的、如同黑色洪流般的昆吾大軍毫無興趣,視若無睹。他的專注力,似乎全然落在了掌中那幾莖不知何時撿拾的枯草葉上,指尖緩慢地撚動著。

當商湯的目光投來時,伊尹的動作似乎停頓了極其微小的一刹。隨後,他依然保持著那副垂目的姿態,卻緩緩地抬起視線。這視線並非投向下方那喧囂的戰場中心,也非轉向身邊的君王,而是如同穿透了空間的距離,徑直越過那層層疊疊、壁壘森嚴的戰車和矛林,精準地投向昆吾大軍龐大陣型的來路儘頭——距離昆吾當前前鋒陣列尚有相當距離的一片地勢低窪之地。

那裡,曾是一片滋養水草、澤被生靈的寬闊沼澤濕地。但此刻,連綿的乾旱酷寒已將這裡徹底榨乾。龜裂成無數硬塊的地表上,隻有大片大片枯黃、乾癟、生命力徹底流逝的蘆葦叢頑強地挺立著,像是一片片插在大地皮膚上的鏽蝕刀鋒。粗壯的草莖在無休無止的、夾雜著沙粒的徹骨寒風中瑟瑟抖動,發出如同無數低語哭泣般的“嘶——嘶——”“嘩啦——”聲。枯黃的葦絮被風卷起,無助地在空中打著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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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尹?”商湯喉間低沉震動,如同遠方傳來的悶雷。這是詢問,也是等待一個早已被期望的答案。

伊尹的目光從那片死寂的窪地緩緩收回,眼底沒有絲毫波瀾,平靜得如同深秋不見底的寒潭水。仿佛剛才那穿透數裡空間的一瞥從未發生。他微微動了動肩膀,並未直接回應商湯的詢問。在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他將要說出何等驚天動地計策的刹那,他卻做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動作。

他緩緩地、不緊不慢地解下了腰間那條看起來破舊、襤褸,卻異常堅韌耐磨的草繩腰帶。那草繩顯然經過特殊編製浸泡,呈現出被反複水浸日曬的灰褐色澤。他仔細地用雙手拎起腰帶的一端,然後揚起手臂,迎著那能刮走人魂魄的徹骨寒風,竟認真地、如同抖落塵埃般抖動了幾下!

幾縷細微的塵土伴隨著幾根枯黃的草須,在刺骨的寒風中飄落下來,瞬間消失無蹤。

隨後,他仿佛隻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或者更像在進行某種深奧儀式的起始動作,不緊不慢地將那根草繩腰帶重新、仔細地搭回臂彎裡,還輕輕撫平了草繩上一個不易察覺的小結。

做完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迎向商湯那深沉如淵的雙眸,開口說話。他的聲音溫和、平穩,如同氤氳著山中清晨薄霧的水汽,沒有絲毫金戈殺伐之氣,卻清晰地穿透了風聲:“昆吾舉族遠來,數百裡奔波,人困馬乏,糧秣輜重運輸尤為艱難……冬日嚴寒,士卒早已凍餓交加,求一遮蔽取暖之心,必定如久旱渴水。待其紮營,必急於尋一個避風、近水、地麵尚算平整的落腳休整之所……那片乾涸的水澤窪地,草甸厚實,四周略有低坡擋風,距我軍側翼尚有一段安全距離……正是他們眼中休整人馬、恢複體力最天然的營盤所在……”話音平淡至極,如同方才他抖落的那幾縷無關緊要的塵埃。

然而,就在他話音幾乎被風吹散的最後,他那藏於草繩遮掩之下的手腕,卻以常人難以察覺的幅度,極其隱蔽地朝著那片枯葦窪地的方向,微微抬起了幾乎難以捕捉的一線弧度!那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確鑿無疑的指向性,一種深謀遠慮中淬煉出的狠辣!

商湯的眼底,那原本被嚴寒和敵軍壓力凍結的冷光驟然爆裂!如同沉睡的猛虎在深潭中睜開燃燒的雙眼!一絲了然而又充滿極致殺意的寒芒,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瞬間凝固!

夜色濃稠得如同天地熔鑄出的冰冷黑鐵,沉重地覆蓋了一切。唯有枯死的蘆葦在這死寂的世界裡哀鳴,數不清的葦杆在嗚咽如鬼哭的風中互相摩擦、撞擊、倒伏又彈起,發出永無休止、如同蛇群噬咬般尖利刺耳的“嘶嘶嘶”聲浪,灌滿了整個窪地。

數不清的昆吾士卒像被遺棄的破麻袋,堆疊在冰冷的戰車旁、蜷縮在巨大車輪的犄角旮旯裡,或是直接用破損的旗幟、薄薄的獸皮裹住疲憊不堪的身軀,試圖抵禦刀鋒般刺入骨髓的嚴寒。長途行軍和半日的列陣對峙,早已榨乾了他們最後一絲力氣。饑餓像毒蛇盤踞在胃裡,嚴寒更如同鑽入骨髓的冰錐。夏伯——昆吾伯的嚴令如同冰冷的鐵鏈鎖住了他們求生的本能:“禁止任何人生火!”以免暴露位置,防止商軍的突襲偵查。黑暗不僅吞噬了視野,更帶來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對溫暖的絕望渴求。

“咕嚕嚕……”

一聲極其沉悶、粘稠、仿佛來自大地最深處肺腑的異響,毫無征兆地從極深的地下翻湧而出!低沉而持續,如同地底熔岩的滾動,又像巨獸在深淵喉嚨裡醞釀的低鳴,在絕對的死寂中顯得格外瘮人和詭異!

窪地邊緣,幾個靠著車輪淺睡的卒子被這聲音猛地驚醒!他們倏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又充滿恐懼地豎起耳朵,側著頭,試圖在黑暗中捕捉這聲音的來源。

“什……什麼聲音?”一個沙啞、帶著睡夢殘屑和極度不安的嗓音顫抖著問道,如同寒風中斷裂的枯枝。

無人應答。那古怪的地鳴聲並未停止,反而更加鼓噪,似乎無所不在,時遠時近,如同無數雙冰冷的濕手在撫摸著人的腳底板,腳下的凍土都在這持續不斷的嗡鳴中微微震顫起來!這是一種完全超出認知的詭異!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間纏繞了窪地邊緣所有聽聞此聲的昆吾士兵,迅速蔓延開來!

“咕嚕嚕……隆……隆……”聲響持續,像低沉的詛咒。

更遠些的地方,靠近枯葦叢的外側警戒線附近,似乎有負責守夜的士卒也聽到了,發出低沉的咒罵和驚疑的詢問聲。但很快,連這些聲音都被一種更龐大、更沉重的聲浪壓了過去!

一大片幾乎融入夜色的、影影綽綽的巨大黑影正無聲地、然而又是實質性地逼近!伴隨而來的是更加混雜、更加清晰的粗重噴鼻息聲,仿佛有無數鼻孔在噴吐著灼熱的霧氣!然後是密集得如同一場小型地震前兆的、沉重急促的蹄聲!那不是馬的蹄聲,更像是……大型的牲畜!無數隻蹄子踏在乾涸龜裂的泥沼地上,發出的悶響彙成一股沉重的、足以撼動心臟的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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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東西過來了!”前方某個暗哨的警哨發出短促、變調、充滿驚恐的嘶喊!但示警聲剛剛拔高就被淹沒!那沉重蹄音和低吼聲構成的“浪潮”,裹挾著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源自未知生物的恐怖氣息,已經由遠及近,以遠超預計的速度拍到了眼前!

驟然間!

仿佛地獄之門在這一刻被徹底打開!在昆吾軍陣四周、甚至可能更深遠的窪地邊緣,無數點火光如同地獄深淵裡最惡毒的花朵,在濃稠如墨的夜色裡同時爆燃!綻放!跳躍!

那火焰附著在無數個瘋狂扭動、衝刺的龐大黑影身上!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發出“劈啪”的爆裂聲,瘋狂扭動狂舞著,凶猛地撕開沉沉的夜幕!燃燒的光芒瞬間照亮了那些因為身軀被烈焰灼燒而產生難以言喻、極度痛苦而瘋狂扭曲的怪物輪廓!

是牛!巨大的公牛!數百頭甚至更多!它們的鼻孔噴張著白氣,巨大粗壯彎角在火焰中扭曲晃動,背上覆蓋著厚厚的、浸透凝固油脂和鬆脂的草席!油脂在高溫下熔化、滴落,所到之處引發更猛烈的燃燒!它們完全失去了理智,在火燒皮肉的極致痛苦驅使下,化為決堤的熔岩洪流!無視腳下龜裂的土地,踐踏脆弱的枯黃蘆葦如同碾碎枯草,發出一片密集碎裂的“哢嚓”聲!無視任何地形障礙,眼中隻剩下本能驅使下的瘋狂前衝!帶著毀滅一切的勢頭,直直朝著昆吾軍陣裡那些以戰車為中心、被臨時作為支撐點和壁壘的、厚實的車陣猛撞過去!

“火!火獸!有火獸衝過來了——!”淒絕的、非人所能想象的尖嚎如同沸油潑進冷水,瞬間炸開了整個昆吾營地!

那聲音裡包含了超越生死界限的恐懼,仿佛看到了從九幽煉獄最深層逃脫的魔神獸群!

“轟隆!哢嚓!咣——!”

毀滅的洪流正麵撞上了猝不及防的壁壘!堅固的、象征著昆吾氏驕傲和力量的戰車厚陣,在數百上千頭燃燒火牛發起的、山崩地裂般決死衝鋒下,發出了如同朽木般不堪重負的碎裂呻吟!沉重堅固的車廂被撞得轟然側傾、碎裂!巨大的車輪在巨力下爆開!車軸上用來增強防禦的青銅葉片在巨力的衝擊下扭曲變形!

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如同天穹崩塌!那是車轅斷裂的脆裂聲、人被高速奔跑的巨大公牛撞飛時發出的悶鈍撞擊聲和被公牛踩踏骨肉碎裂的可怕悶響混合成的死亡交響!浸透了油脂的草席在撞擊的瞬間破裂、翻卷,上麵的火焰粘附上昆吾戰車上和營地附近堆積的軍需乾草、士兵休息的葦席、甚至車輛本身的木料,“轟!”一聲就猛烈爆燃起來!整個場麵瞬間被點爆!

“救命啊——!”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火!燒起來了!快跑!”

“天罰!這是天罰啊!”

絕望的呼喊和瀕死前撕心裂肺的哀鳴與燃燒的爆裂聲、牛群的痛苦悲鳴、骨骼碎裂的恐怖聲響交織在一起,在深沉的夜空中盤旋、衝撞!

烈焰如同饕餮巨獸張開了血腥的巨口,騰空而起,扭曲著冰冷的夜空,將整個原本冰冷的窪地化作了沸騰的光與熱的地獄!熾烈的熱浪撲麵而來,將空氣中的景象蒸騰得翻滾扭曲!人形在火焰中掙紮,如同燒焦的飛蛾;牛群在火焰中狂奔,撞飛一切;戰車成為巨大的火把,燃燒殆儘,化為滿地狼藉的焦炭殘骸。空氣裡彌漫著油脂燃燒的焦臭、皮肉毛發燒焦的惡臭以及新鮮血液被高溫灼烤後那種令人作嘔的甜腥氣息……

伊尹,此刻已悄然行至商湯戰車的旁側,依舊裹著那件看似沾滿風塵、實則嚴密溫暖如同堡壘的青灰色狼裘。他臉頰的輪廓被前方跳躍的、肆虐的、妖異的火光映照得明暗不定,在黑暗中勾勒出深邃的側影。他目光平靜,穿透了那片燃燒的地獄景象。那瞳孔的深處,清晰地倒映著無數燃燒的戰車營盤、衝天的烈焰光柱、扭曲掙紮的人形剪影、狂暴衝撞的獸影……一幕幕如同地獄圖卷的景象在他眼底流轉,卻如同投入了最深不可測的萬年寒潭,凍結不起一絲一毫情緒的漣漪。那狂舞的、吞噬生命的妖冶火焰在他眼中躍動,卻根本無法擾動他眸中深潭那仿佛永恒凝固的冰冷秩序。

“君上,”伊尹的聲音響起,清晰、平穩、沒有絲毫起伏,以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輕易壓過了身後那片火焰地獄傳來的滔天咆哮與瀕死慘嚎,精準地傳入商湯的耳中,“昆吾之魂,已在烈焰中崩解;昆吾之陣,已成一片火煉熔爐,秩序瓦解,士卒肝膽儘裂……正是此……雷霆一擊之時!”

商湯早已披掛整齊!那覆蓋著青銅甲片的全身戎裝讓他如同從遠古神話中走出的戰神!猙獰的青銅麵具之下,兩道目光爆射出比眼前煉獄烈焰更駭人的精光!那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的野性力量的徹底爆發!伴隨著一聲壓抑不住的、充滿金鐵交鳴氣息的低吼,手中那柄象征征服的沉重長戈,被他高高擎起,如同要將不周山攔腰斬斷一般!沒有任何猶豫,帶著千鈞的威勢和呼嘯的風聲,朝著那火光衝天、徹底陷入崩潰混亂的敵陣最核心、最混亂之處,如同開天辟地的巨斧,猛力劈斬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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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意,在這一刻徹底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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