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天子黍_華夏英雄譜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75章 天子黍(1 / 2)

推荐阅读:

黎明前的黑暗黏稠如漆,隻有洎水湍急的嗚咽,是天地間唯一的聲息。風,裹挾著水汽和遠處沼澤的腥氣,自西方毫無遮攔地席卷而來,掠過洎水東岸這片草木稀疏的窪地,猛烈地抽打著豎在泥地上的簡陋軍旗。旗幟是用粗麻染出的玄色,沉甸甸地垂著,旗杆頂端,青銅矛頭的寒光在陰霾的天空下倔強地閃了一下,隨即又被無邊的暗色吞噬。

商師營盤的最中心,立著一座巨大的茅草覆頂的泥舍。油燈微弱的光暈穿透門口懸掛的草簾縫隙,將一條搖曳的、昏黃的光帶投在門外濕冷的土地上,又被匆匆來往的身影切碎。營地裡,數不清的戰士裹著獸皮,蜷縮在薄薄的草席上,與潮濕的泥土僅一席之隔。兵刃擱在身邊,青銅的戈矛、黑沉的石斧,倒映著行將熄滅篝火的餘燼,沉默地等待著,和它們的主人一同浸在濃得化不開的睡意與肅殺裡。

“啪。”

營盤邊緣靠近洎水的某處,一枚沉重的陶碗忽然滾落,在寂靜中碎裂開來。聲音不大,卻足夠清晰,像一顆冰珠驟然墜入凝固的熱油。

“有人!東夷崽子摸來了!”

一聲變了調的嘶吼,撕破了這片死水般的寂靜。

如同滾燙的油鍋裡突然潑進冷水,炸裂!泥舍裡、草席上,無數身影猛地驚跳起來。粗重的喘息聲、兵刃刮擦甲胄的刺耳聲響、皮靴蹚在泥水裡的噗嗤聲,瞬間取代了所有的平靜。昏暗中辨不清麵目,隻有一片急遽湧動的黑影,本能地朝著洎水方向,朝著那危險的源頭狂湧而去。

茅舍裡原本微弱的燈光驟然晃了晃,一隻筋骨分明、布滿淺色燙痕疤痕的手,穩穩地托起那盞欲熄的油燈。燈火隨即安穩下來,照亮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眉心有深刻的豎紋,目光銳利得能穿透草舍四壁的泥巴。正是商國之君,子履。

“仲虺!”子履聲不高,卻斬斷門外一片呼喝奔忙的嘈雜,“怎麼回事?”

一個高大身影應聲掀起草簾衝入,黑甲上掛著泥水,氣息粗重:“君上!是夏桀派來的遊徼斥候!小股人馬鬼鬼祟祟摸近水邊,撞翻了外營一個戰士放在手邊的水碗。”

子履的目光掃過仲虺沾滿泥水的衣甲下擺,眉頭那豎紋更深了些:“沒成氣候?斥候?”

“都逮住了!七個!都是桀從東夷部落裡抓來的奴隸,看眼神怕得要死。夏王嫌他們用著不順手,丟出來當餌探咱們虛實罷了。”仲虺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混成的濕意,語速極快,帶著戰場上特有的粗糲和躁動,“沒死幾個兄弟,抓了三個活口!口供都一樣,夏桀的大營就在西邊二十裡外的鳴條坡上紮著!糧草輜重堆得到處都是,他等著咱們在洎水被耗乾!”

“等著耗乾?”子履眼中寒光一閃,右手猛地握緊成拳,卻又在下一刻緩緩鬆開。他鬆開托著油燈的手,燈火在泥案幾上重新穩定下來,清晰地映照著他掌心和指節上縱橫交錯的舊痕,那是長期與火、與銅鼎打交道磨礪出的印記。他俯身湊近燈焰,對著火苗輕輕嗬出一口氣。火舌溫柔地卷曲了一下,又挺立起來。

簾子再次被掀開,進來的人腳步無聲無息,衣衫樸素得近乎簡陋,手裡端著東西。濃烈的草藥混合著某種獸骨的微腥氣味瞬間彌漫開來,驅散了門外帶進來的濕冷。是伊尹。他將一碗藥汁穩穩放在子履麵前的泥案上,碗是普通的粗陶,邊緣已有磨損。

“君上該用藥了。”伊尹的聲音很平緩,像深潭,帶著一種奇異的能撫平燥熱的力量,“夏王的大軍如叢林盤踞鳴條,枝椏橫生。此刻貿然渡水強攻,如同以剛柴投於濕薪之中,火起,恐先傷自身。”

子履沒有碰那碗熱氣氤氳的藥,他的視線越過伊尹的肩頭,穿透薄薄的草簾縫隙,看向外麵那片由無數青銅矛頭在微光裡攢聚成的寒芒之海。每一個微小的光點背後,都是一張或年輕或滄桑的臉孔,疲憊而堅韌。那是商族的脊梁。他們跟隨自己,走過了太多浸透風雨和鮮血的路。他從伊尹手中接過藥碗,溫熱的觸感從粗糙的陶碗外壁傳來。藥味苦澀沉鬱,但他沒有半分猶豫,一仰頭便喝了個乾淨。藥汁順著喉管滾下,留下火燒般的軌跡與暖意。

“濕薪……”子履放下碗,目光移向懸掛在泥牆上的幾張精心硝製、繪製著簡易山川路徑的羊皮,低沉的聲音在棚中回蕩,“可再濕的薪柴,也架不住釜下的火不斷。伊尹!”

他大步走到牆邊,一把扯下畫著洎水與鳴條坡那片區域的地圖,“啪”一聲重重按在積了層薄灰的泥案上。陶碗跟著震了震,碗底殘留的深褐色藥汁蕩開漣漪。仲虺濃眉緊鎖,大步上前:“君上有主意了?打他娘的?讓那暴君也嘗嘗火燒屁股的滋味!”

子履沒有立刻回答。他探手在懷中摸索,掏出一塊用葛布層層包裹的東西。解開布包,露出一段約摸三指寬、半臂長的泛著油潤黑亮光澤的物件——一塊極其堅硬的黑曜石。表麵精心打磨過,光滑異常,一端卻異常粗陋尖銳,布滿不規則的斷茬與鋒利的棱角。伊尹的目光在那粗糲的斷口處停留了一瞬,他認得這是多年前,子履烹製羹湯給夏桀獻祭時,桀嫌味道寡淡,暴怒砸爛了湯鼎,飛濺出來的碎片深深紮進了子履的臂膀,傷口感染幾乎喪命。後來是伊尹冒險用刮骨刀剜出碎銅、再用滾油淋燙傷口才保住了那條胳膊,而留下這段銅鼎殘片為憑證。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子履不再多看,徑直抓起那支黑曜石權杖的一端,將那尖銳粗陋的斷口狠狠釘在羊皮地圖上“洎水”的位置!權杖刺穿羊皮,深深紮入泥案,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仲虺!”

“在!”仲虺渾身肌肉繃緊,聲如洪鐘。

“你領一千甲士為鋒矢,給我死死楔在這裡!”權杖末端重重戳在靠近洎水的一個點上,“夏桀一定盯著這處能涉水的淺灘。讓你的千人隊,大張旗鼓往上遊佯動,作伐木造筏強渡之勢!動靜給我鬨得越大越好!把火都點起來,大張旗鼓!讓他從鳴條坡看得清清楚楚!要讓他以為,我商的鋒芒全在此處!”

“得令!”仲虺用力一拍胸口皮甲,發出悶響,“定讓那瞎子看得眼珠子掉出來!”

“子典!”

另一個如鐵塔般的身影從門外掀簾而入,雨水打濕了他半邊肩膀:“君上!”

“你引一千五百最銳利的矛手,自洎水下遊尋一處淤泥深厚、無法行軍的河口灘塗潛行過去。”權杖順著粗糙的羊皮向東滑動,指向另一處,“那裡看著是絕路,斥候回報過,蘆葦瘋長,淤泥能沒過腰。夏人必不設防。你要神不知鬼不覺給我穿過去!黎明前,全軍必須出現在夏桀營寨左翼!”

“明白!”子典領命,眼中燃燒著野性的火。

“至於你,伊尹,”子履轉頭,那目光如炬,牢牢鎖住最信任的謀士,手裡的權杖最終釘在地圖中央那個代表“夏桀”大營的朱砂點上,聲音低沉下去,“帶三十人,給我找火源。不是燎原的大火,是那種能燒斷幾頭犍牛韁繩的亂火。要快,要在子典踩上他們左翼灘頭的時候,燒起來!”

伊尹注視著那根深插入營寨標記的黑曜石權杖,它斷口扭曲尖銳,映射著泥案上晃動的油燈焰火:“釜底的柴,要抽其根本了。”他微微頷首。

子履最後盯著伊尹的眼睛:“夏桀若逃,不要急著追索他的性命。放出風去,”他的手指用力劃過那個朱砂點,“告訴所有被夏王逼上戰場的方國部落之兵,商國此戰,隻誅暴君桀一人!餘者,獻戈不殺!既往不咎!”

一聲驚雷,猛地撕裂壓抑的天幕。慘白的電光透過營棚草簾的縫隙劈入,刹那間照亮了伊尹的臉龐,那雙眼眸裡沉靜如古井,毫無漣漪。雷聲滾過大地,仿佛整個洎水都在沸騰咆哮。

“是時候讓這暴曬了百年的硬柴,嘗嘗釜中沸騰的滋味了。”子履緩緩挺直了腰背,像一個在灶台前終於備齊所有食材、將要生火起灶的庖廚,聲音低沉而斬釘截鐵,“傳令——後半夜起炊!五更造飯!天一亮,全軍——拔營!”

第一縷蒼青色的微光掙紮著刺破東方的厚重雲層,昨夜驟雨已歇,但天空依舊陰沉,濃得化不開的鉛雲低低壓在頭頂,將整個洎水穀地籠罩在一片冰冷的濕意之中。空氣裡彌漫著草木泡爛後的腐朽氣味,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卻不容忽視的血腥。

夏桀的大軍如同被某種無形的巨獸用利爪撕扯過,崩潰的痕跡觸目驚心。巨大的皮帳傾覆在泥水裡,被胡亂踐踏。斷折的戈、矛,破碎的甲片散落各處。幾匹無人看顧的戰馬拖著半截韁繩,在狼藉的營地裡茫然地轉著圈,驚恐地打著響鼻。遠處,商師士兵的呼喝聲、兵刃破空聲、垂死的哀嚎聲,如同洶湧的潮水,一波波衝擊著耳膜。

子履一步一步從泥濘和鮮血混雜的戰場上走過。冰冷的雨水混著汗水順著他的青銅胄沿滴落,打在冰冷的麵甲上,發出細碎的“啪嗒”聲。玄色織金線的鬥篷早已汙穢不堪,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墜著,每一次邁步,下擺都在血汙泥濘中拖出一道深痕。他腰間懸著的鉞——權力的象征,斧刃上殘留著暗紅的凝固物。

他最終在幾座被大火燒得隻剩焦黑木樁和嫋嫋灰煙的糧囤前停下。空氣裡充斥著焦糊味和另一種更濃鬱的惡臭——燒焦的穀粒、皮貨甚至還有沒來得及運走的動物肉脂混雜在一起的味道。

雨水淅淅瀝瀝,澆打在斷壁殘垣和焦土上,衝刷著地表一層薄薄的猩紅血泥。子履的目光落在腳邊一小片被雨水不斷衝刷的泥土上。那裡隱約可見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痕跡,被稀薄的血液暈開。他緩緩蹲下身,甚至解下了冰冷沉重的頭盔。雨水立刻打濕了他的鬢發。

他伸出右手——那隻布滿了燙傷、劃傷和厚厚老繭的手。他用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探下去,在溫熱的血泥裡撚起一小撮猩紅濕滑的泥土。觸感膩黏粗糙,裡麵混著碎石和一些難以分辨的、極為細小的、類似骨粉或陶器粉末的硬物。

指腹輕輕撚動,那混合著骨灰的泥土在雨水衝刷中不易察覺地分開。子履低下頭,湊近了嗅。一股極其濃烈、複雜、難以言喻的氣息瞬間鑽入鼻腔——濕潤的土腥味、鐵鏽般的血腥味、皮肉燒焦的刺鼻焦臭……萬般氣味之下,還頑固地殘留著一絲被碾碎的新鮮植物根莖的氣息,那是被踐踏的野草的綠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的腦海裡猛地閃回許多年前一個悶熱窒息的中午:通紅的炭火,青銅方鼎裡滾沸翻騰的湯汁白沫幾乎漫出鼎沿。伊尹站在旁邊小心提醒:“君上,太沸了。”可那天是夏桀祭日,他不敢怠慢分毫。一隻巴掌大的幼犬被滾燙的湯汁猛烈的蒸汽噴撲,皮肉瞬間發出刺耳的“嗞啦”聲。幼犬驚恐的慘嚎和驟然升騰的皮肉焦糊味混合在一起。他當時急於去蓋鼎蓋避免湯汁潑濺出,右臂卻猛地壓在滾燙到發紅的青銅鼎耳上……

一股尖銳的灼痛猛然穿透了千軍萬馬的喧囂,穿越了二十載崢嶸的時光壁壘,狠狠刺在子履此刻撚著血泥的手指關節上。真實的燙傷早已愈合,隻在皮肉筋骨深處留下陰雨天便會刺骨的隱痛,而這虛幻的痛感此刻卻來得如此清晰而具體。

子履閉上眼,指腹用力撚碎一塊混在血泥裡格外堅硬的小石子。

“革命……”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混雜著雨滴砸落頭盔和泥土的聲音,“都說是翻天覆地的鼎革……可我隻記得……被自己煮開的湯燙傷的滋味……”

“君上!”仲虺那破鑼嗓子帶著幾分劫後餘生的亢奮,挾裹著風雨的冷意撞了過來。他身上那股子新鮮的、濃烈的血腥味立刻取代了四周陳腐的氣息,隔著老遠就撲麵而來。他那身厚重的犀皮甲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劃痕,一道深深的刀口從右側肩甲一直撕裂到前胸的皮護心上,幸而未透入內裡。雨水混著血水沿著裂開的皮甲縫隙往下淌。他卻渾不在意,大步走近,腳下踩得泥漿四濺,幾乎碰到子履依然低垂的鬥篷下擺,“跑啦!那暴君夏桀,帶著他最忠心的那幾個車右,往東邊三危山老林子深處躥了!咱們的騎兵追了十裡,馬蹄子在爛泥地裡不頂用,硬是沒咬住!”

子履撚土的手沒有絲毫停頓。他用帶著血泥的手指,慢條斯理地將那撮被撚開捏碎了骨粉碎石的猩紅泥土,一點點重新捏攏,再慢悠悠地按回腳下那一片血泥裡,仿佛在把被擾亂的泥土痕跡輕輕撫平。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抬起眼,看向渾身是血的仲虺。

他的目光沉靜如水,似乎剛才仲虺報告的不是一場決定生死的逃亡,而隻是灶下跑了隻準備烹煮的雉雞:“命數如此,不必再追了。傳令各方:桀自棄天威,奔亡如狗。商國得承天之正道,其勢不可違。”

“諾!”仲虺吼得整個空曠的焦糊營地都似乎震了震,隨即轉身就要大步離去傳達命令,靴子在泥漿裡發出撲哧聲。

“仲虺,”子履叫住他,聲音不高,卻讓仲虺立刻如磐石般釘在原地。他從懷裡摸索了一下,掏出一個縫製精巧的絲囊,解開紮口的細繩,倒出幾片顏色暗沉、邊緣焦枯的桑葉狀物什,“把這個送去輜重營,交給伊尹。”

仲虺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有些遲疑地接過那幾片明顯是某種植物的焦枯葉子,眼神中是大惑不解。葉子又輕又脆,在淅瀝的雨水裡仿佛隨時會在他掌心化掉:“君上,這……是何物?”

子履並未解釋,隻是目光投向這片浸透了血汙與焦土的戰場,投向遠處那些或倒伏、或蹣跚、或默默收撿著同伴殘斷軀體的士兵身影,低聲如同自語:“告訴他,火候到了該下入釜中的一味藥引,就在鳴條這片土裡尋。”他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沉,“告訴他,此藥性猛,當以文火徐煎,若猛火快沸……”他沒有說完,隻是擺了擺手。

仲虺濃眉擰成一團,盯著手裡那幾片枯葉,又抬頭看看君上沉寂如古潭水的臉,終究還是用力一點頭,甕聲甕氣道:“喏!仲虺明白了!”他再不遲疑,小心翼翼地將那幾片脆弱的枯葉托在手心護住,大步流星地向輜重營方向奔去。皮甲沉重,每一步都踩得泥漿四射,震得旁邊半截焦黑的帳篷骨架“簌簌”落下灰燼。

“轟——”

沉重厚實的商國宮殿大門被衛兵緩緩推開,發出沉悶的轟響,在偌大的殿宇深處激起遙遠的回聲。殿內極深,光線自高大的門洞湧入,也隻能照亮前殿一片區域,更深處仍被深邃的陰影籠罩。一股混合著濃鬱柏木、新鮮夯土、濃烈香草焚燒以及某種新鑄大型青銅器皿特殊味道的氣息,毫無遮掩地撲麵而來。殿內地麵平整光潔,是用黃土混合碎石細細捶打後,再抹上一層光滑的“白墡泥”。

數十位列國諸侯在門開瞬間,便集體止步。殿內甬道儘頭,九級樸素卻異常高大的夯土台階上方,巨大的雕花屏風前,端然放著一張樸拙寬大的烏木憑幾。那裡本該是端坐人間至高者的位置。

空無一人。

隻有幾道被光影拉長的身影,無聲地投射在光滑的白墡泥地麵上。走在諸侯前列的,是虞國之君,一位須發灰白、步履卻尚穩健的老者。他身穿暗紫色深衣,係著鑲嵌幾塊打磨粗糙玉片的寬大腰封。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那幾道投射在潔白地麵上的長長影子移動。影子儘頭,那本該坐著天子的烏木憑幾旁側地上,似乎有個模糊的矮小物件輪廓。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大商國天子……”引路的商國卿士,一名身著玄色深衣、腰間佩掛玉璋的官員站定轉身,麵向身後跟隨的諸侯隊伍,聲音朗朗,卻帶著明顯的事先演習過多次的刻意平穩,“親迎——列國諸侯大人!”

天子親迎?諸侯們麵麵相覷。台階高台之上,隻有屏風佇立,哪有半個人影?就在眾人驚疑不定之際,一個清亮利落、帶著淡淡磁性的聲音從右側光線尚算明亮的廊柱後方傳來:

“諸位國君辛苦遠來,履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眾人齊刷刷循聲望去,無不驚愕。

商國新天子子履,竟未著冕服朝袍,隻是穿著一身深黑色的葛麻深衣,極其素淨,衣領和袖口沒有任何紋飾。腰間係著一條普通的牛皮鞶帶,上麵隻掛著一枚顏色溫潤的白玉佩。他雙手空著,麵帶溫和笑意,步履沉穩從容地從一根兩人合抱粗的巨大廊柱後麵轉了出來,徑直走入諸侯們的隊列中間。他身後僅跟著一個侍者,手裡端著一個普通形製的紅陶盆。

剛才那道投在白墡泥地上的長長影子,原來源自高台陰影裡擱著的一把小小的木幾和一個陶壺——那是為天子準備的、但此刻明顯沒有使用的器具輪廓。子履的裝束、位置,都像一把無聲卻鋒利的青銅短劍,悄然刺破了所有關乎天命的固有想象。

最前列的虞伯反應最快,他目光一閃,立即躬身揖手行禮,動作因緊張而略顯急促:“虞伯拜見天子!天子萬安!”其餘諸侯雖驚疑不定,也隻得緊隨其後,紛紛躬身施禮,殿內一片悉索的衣料摩擦聲和參差不齊的問候聲。連最桀驁難馴的西羌渠帥,粗壯的脖子上帶著狼牙項圈,也不得不微微垂下了他那總是高昂的頭顱。

子履的笑容加深了些,卻微微側身,沒有完全受禮,溫和地抬手示意眾諸侯免禮:“各位無需多禮,請起,請起。”

他一麵說,一麵竟已走到陶盆侍者身邊,極其自然地挽起自己深衣寬大的袖口,露出了結實的小臂。他的動作自然而流暢,挽起的袖口下,小臂健碩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手臂皮膚有些微黑,但那上麵……竟布滿了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暗紅色傷疤,甚至有舊傷疊壓著新傷留下的凹凸不平的增生肉痕!有些是燙傷的圓點焦痕,有些是利刃切割留下的長條形白痕,間或夾雜著刮擦留下的小疤痕,密布在他的前臂外側,觸目驚心。這些傷疤無疑都是廚灶生涯在他身上刻下的最深印記。在莊嚴的玄殿、在天子剛剛即位的盛大時刻,這些傷疤就這樣赤裸裸地呈現在幾十位來自八荒四夷的國君眼前。

子履似乎對那些注視毫不在意,挽好衣袖,雙手徑直探入那陶盆的清水中。水麵晃動,映照著他平靜的麵容。

“天下之重,非一人可獨承,”他一邊就著清水洗手,一邊開口,聲音朗朗,清晰地傳到每一個角落,穿透大殿幽深的陰影,“如鼎飪之羹,火候稍過,則滿鼎焦糊;火候微欠,則滋味不達。故天下神器,唯有德行深蘊厚重者,方可調和,方可駕馭。”

殿內鴉雀無聲。

他洗淨手,接過侍者遞來的葛巾,仔細擦拭著手指和那布滿傷痕的手臂,動作不疾不徐,極其認真,如同洗濯祭祀所用最珍視的玉器:“吾雖暫居大位,唯恐德行淺薄,難當此鼎耳之責。自今日始,商之天子之位,唯德者居之!”

“嘩啦——”

一陣劇烈的金屬碰撞摩擦聲猛地打破了殿堂的寂靜,聽起來如同沉重的鏈條猛然繃斷!隻見西羌那位彪悍的首領臉色驟然變得如同死灰,整個人如遭雷擊般劇烈一顫,竟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光滑堅硬的白墡泥地上!他胸前那條用粗大獸筋串聯著幾十顆鋒利狼牙和沉重小銅鈴的項圈,隨著撞擊地麵而一陣瘋狂地跳動撞擊,發出嘩然亂響!整個殿宇裡的諸侯目光瞬間盯在他身上,又驚又懼。

子履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和動作所驚動,他停下擦拭的動作,目光循聲投來,銳利如鷹隼。但羌首根本沒抬頭。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著,額頭幾乎是狠狠砸在冰冷光滑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

“羌首……羌首愚鈍……狂妄不知天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極端恐懼引發的破碎嘶啞,仿佛喉嚨被滾燙的炭火烙過,“我羌族……世居荒遠……今蒙天子……懷柔之德……不殺之恩……願……願永世為天子驅馳……守衛西陲!”

子履銳利的目光在西羌首領汗濕的後頸和劇烈顫抖的肩背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隨即又柔和下來,重歸平淡。他示意侍者端起銅盆後退幾步,緩步走到跪地不止的羌首麵前,伸出手去扶他的臂膀。當他的手碰到對方滾燙的臂膀時,那首領顫抖得更加厲害,幾乎要癱軟下去。

“羌首請起。”子履穩穩地托住對方沉重的手臂,用力將他拉直身體,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商國待天下,以信,以德。”他目光掃過殿中所有麵色各異、心情複雜、卻都因眼前景象而屏住呼吸的諸侯,“若有恒心守土牧民,無論氐羌戎狄,亦或大邑商郊之民,商國一視同仁,皆為赤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殿中一片死寂,隻有羌首粗重又竭力壓抑的喘息聲格外清晰。

在這凝固的寂靜中,一個侍者輕步而快速地從高高的烏木屏風後繞出,悄然走到正扶著羌首手臂的子履身側。他手中捧著一份用細繩捆紮好的竹簡。侍者低眉垂目,用近乎耳語的聲音飛快說道:

“啟稟天子,司空急奏,三日前自鳴條山下,采得藥草一車,已依伊相所囑,擇地栽植。另……”

子履的目光離開羌首驚懼未消的臉,投在侍者手中的竹簡上,微微揚了一下眉梢。侍者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細若蚊蚋:“夏國宗親姒氏……遣其玄孫……已在側殿等候……隻跪拜不說話……執意要來。”

子履扶著羌首臂膀的手指極輕微地、難以察覺地收緊了一瞬。

太室高廣,椽柱間投下的巨大陰影將四壁切割得如同沉入黑夜。沒有火燭光芒晃動,隻有夕陽熔金般的餘暉透過高牆上幾扇狹長的窗戶,吝嗇地塗抹進來幾束昏黃的光柱。光柱裡,無數細小的塵埃在無聲飛舞、沉浮。濃鬱厚重的柏木與陳年油脂的氣味彌漫各處,聞之令人心頭莫名沉重。殿內深處巨大的先祖神像牌位隱在半明半暗裡,幽深的麵目似乎俯視著殿內渺小的幾人。

商湯的子履站在中央一片微亮的光暈裡,正將一根蘸飽了暗紅羊血的粗鬃筆,從一座高大古樸、黑陶覆頂的神主木牌上緩緩移開。那濕潤的暗紅色澤沿著木牌上剛剛塗抹的紋路往下蜿蜒流淌。

一陣衣物極其輕微摩擦地麵的窸窣聲在空曠大殿的死寂裡幾乎被放大。一個瘦小的身影僵硬地向前挪動了兩步,在距離子履身後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住。然後,那身影直接朝著前方一片被光影分割出來的陰暗地麵撲了下去。沒有行禮的言語,沒有任何響動,隻是雙膝撞擊地麵時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咚”。他似乎就那樣無聲地匍匐在泥土、塵灰和光影混合的地麵陰影裡了。隻有微微起伏的脊背表明那不是一個布偶。

子履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巨大的、被羊血塗抹過的黑陶神主牌位上,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在這死寂的殿宇裡漾開,每一個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撞在周圍的陰影上又反彈回來:

“列祖在上!看好了!”

他右臂猛地揮起!那支粗大的鬃血筆在空中劃過一道血淋淋的軌跡,將最後幾滴滾圓的暗紅色珠子,狠狠甩向大殿左側深濃的陰影處!紅點飛濺,其中一滴正打在剛剛伏地跪下的那個瘦小身影蜷縮的後肩衣衫上,迅速暈開一塊濕熱的暗斑。

“這江山,”子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淩厲的穿透力,壓過了空氣中那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沉重,“仍是您玄孫的天下!一絲一毫未改!”

話音落下,殿內死一般的寂靜。連塵埃似乎都凝固在了那幾束傾斜的昏黃光柱裡。那個伏在地上的瘦小身影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後背,肩膀難以控製地向上猛然一聳!那顆埋在陰影裡的頭顱似乎要抬起來看些什麼,但終又更深地、更緊地埋了下去,額頭重重抵在了冰冷的地麵上,隻露出一截細弱、蒼白、布滿冷汗的頸項皮膚。

子履這才緩緩地轉過身。

他看向那片跪伏著的陰影。少年蜷縮的姿態緊繃著每一塊肌肉,像一隻受儘驚嚇卻又無處遁逃的幼獸。

“起來。”子履的聲音重新低緩下來,卻如同青銅巨鐘震動的餘波,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穿透了厚重粘滯的空氣,也穿透了少年周身每一寸緊繃的恐懼屏障。

少年僵硬的身軀猛地一震!他遲疑了極短暫的一瞬,雙臂似乎想支撐身體站起,卻又因強烈的恐懼而脫力,徒然地在地麵滑了一下。最終,一股莫名的力量驅使著他,極其緩慢、極其艱澀地站了起來。他的動作帶著骨頭摩擦般的僵硬感,每一次挪動都異常艱難。

少年站直了。身體抖得如同風中殘葉。他始終深深地低垂著頭顱,隻露出亂糟糟發黃的頭發和一截蒼白如紙的頸子。一雙手攥著破舊衣袍的前襟,骨節發白。

子履走到牆角處,那裡壘著幾個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陶甕。他沒有去拿那些明顯是為祭祀準備、彩繪精美的禮器,而是彎腰抱起了最邊上那個灰褐色的、異常粗笨、毫無紋飾、甚至罐口處還有一道明顯修補過裂縫的粗陶水罐。罐子沉重,子履的動作卻沉穩而有力。他把罐子輕輕放在自己方才站著的那片光線微明的地麵上。罐身微微晃動,裡麵的液體漾起漣漪,倒映著高窗透入的昏黃夕光。

“渴麼?”子履的聲音緩和了些,聽不出是詢問還是命令。

少年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原地,渾身抖得更加厲害,牙關都在咯咯作響,似乎想點頭,卻又猛然驚覺不敢,僵在那裡。他肩膀瑟縮著,幾乎能聽到衣料摩擦皮膚的細微刮擦聲。

子履不再說話。他平靜地俯視著身前幾步外這個篩糠般顫抖的小小軀體,像在審視一條受驚過度的野物,目光複雜得難以捉摸。他伸出手,那布滿新舊傷痕的手骨節突出卻沉穩有力,指向那隻放在地麵的粗笨陶水罐:“喝吧。”兩個字,簡潔清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最新小说: 漫畫重啟後,論壇讀者為我哭崩了 年代:穿書八零,軍官老公動心了 在毀滅邊緣開花 夜色拂曉 零域建築師 雪葬紀元 星淵之下:地球的崛起 開局一木筏:大佬的求生日常 山醫逍遙行 漢末三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