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推動,少年遲緩地、踉蹌著向前挪了一小步,膝蓋彎曲,竟是要直接跪下去就著罐口喝水!
“站著喝!”
子履的聲音陡然拔高!那三個字如同悶雷炸響在狹小的空間裡,帶著一種命令的威壓和不許猶豫的決絕!
少年嚇得猛地一哆嗦!整個身體如同被電流擊中般瞬間僵直,膝蓋彎到一半硬生生頓住。他急促喘息著,如同離水的魚。足足停頓了四五個極其緩慢、異常沉重的呼吸,他才極其艱難地伸出手。那雙同樣細小、骨節分明的手掌劇烈顫抖著,幾乎是痙攣般地一把捧住了那粗糙冰冷的粗陶罐!陶罐沉重,少年瘦弱的手臂明顯地向下沉了一下。
他將粗糙的罐口湊到自己唇邊。渾濁的清水順著乾裂的嘴唇急促地灌了進去,他吞咽得又快又急,喉嚨處發出“咕咚”、“咕咚”連續不斷的、帶著急促抽吸聲的吞咽聲。清水打濕了他胸前的破舊葛衣。伴隨著這持續的嗚咽般的聲音,他那原本緊繃如石的後背肌肉似乎一點點鬆懈下來,細微的抽搐卻始終未停。幾滴渾濁的水珠順著他低垂的下巴滑落,滴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
子履靜靜地站在原地,夕陽的光斑正打在他半邊的臉上,另一半則隱在殿中深沉的暗影裡。隻有那雙眼睛,如同鷹隼捕食前的凝視,鋒銳的光芒似乎能洞穿少年低垂顱頂的發絲,直直釘進靈魂深處。他微微向前傾身,目光更加迫人:
“說,叫什麼名字?誰讓你來的?”
“嗚……”
陶罐後傳來一聲幾乎被水嗆住的悶哼。少年捧罐的手腕不受控製地猛地一抖!渾濁的水立刻灑出了更多,將他胸前那片本就濕透的葛布染得更深。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彎得更低,捧著陶罐的手臂顫抖得如同狂風吹拂下的枯枝。
“……姒……姒……”咳嗽間隙,他掙紮著試圖吐出那個姓氏,破碎的音節像是被鐵鉗夾住喉管才勉強擠出來的,“姒……成……”字音極其含混沙啞。
“姒成?”子履的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起伏,隻是那銳利的目光刺在少年蜷縮的脊背上,“抬起頭來。”
少年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喘身體都劇烈地彈動一下。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強迫自己抬起頭。亂發下是一張異常消瘦蒼白的臉,眼窩深陷,嘴唇因缺水而乾裂起皮。但令人心頭一驚的是他那雙眼睛,漆黑空洞如同枯井,看不到絲毫屬於少年人的生機和光亮。隻那眼底深處,又像埋著一星即將徹底熄滅、卻仍倔強不肯黯去的微弱炭火。這雙眼睛對上子履的瞬間,少年全身的骨頭都仿佛發出了瀕臨碎裂的咯吱輕響。那空洞眼底最後一絲微光驟然緊縮,如同瀕死動物遇到了掠食的巨獸!
“姒成!”子履的聲音陡然嚴厲!聲音撞在空曠的殿壁,激起輕微的回響。這個名字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少年緊繃的神經上!
“砰”的一聲脆響!
那粗笨沉重的陶水罐猛地從他篩糠般劇烈顫抖的手掌中滑脫!重重砸在堅硬的地麵上,四分五裂!渾濁的水混雜著陶罐碎片四處飛濺!
姒成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猛力敲中了天靈蓋!那空洞的眼神裡驟然爆發出一種被極致恐懼撕碎的驚恐絕望!他甚至忘記了呼吸,隻是猛地往後一縮,“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臀部重重撞擊地麵,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飛濺的泥水打濕了他破舊的衣袍下擺。他兩條枯瘦的手臂徒勞地向前徒勞地揮舞了一下,似乎想去抓那些早已不可挽回的碎片,但終究無力地垂落在身邊的水窪裡。
他喉嚨裡爆發出一種非人的、尖銳而破碎的嘶鳴,那聲音完全脫離了任何詞語的意義,隻剩下徹骨的恐懼:
“啊——嗚——啊——唔——!”
淒厲的嘶鳴在先祖牌位林立的幽深殿宇裡橫衝直撞!
伊尹的官署在後殿深處極幽靜的一隅,臨著一條引自城外的清澈活水。這裡沒有太室殿堂的宏大與陰影,更少了幾分森嚴之氣。空氣中彌漫著乾草藥的辛澀、搗碾穀粒的微甜和某種新鮮泥土的潤澤氣息。
此刻天色完全晦暗下來,屋內點著幾盞青銅人魚燈,柔和的光暈靜靜鋪灑開來。伊尹坐在一張矮矮的棗木幾案後。他衣著寬緩潔淨,是素色的深衣,麵前案上攤開的卻不是竹簡律令,而是幾份用薄薄的麻布仔細包裹住的、帶著新鮮濕泥的植物根莖。油燈的光芒跳躍著,將他專注側臉的線條勾勒得格外柔和。一隻羽翼未豐的鳥,羽毛帶著晚霞般的淡金色澤,正安靜乖巧地趴伏在他盤起的雙腿間的衣料上。
子履無聲地掀開了門簾。他沒有帶隨從。門簾落下時,外麵帶進來的一絲涼風拂動了油燈火苗。那隻羽毛未豐的小鳥機警地抖動了一下頸羽,隨即又安詳下來,在伊尹的衣褶間縮得更緊些。伊尹放下手裡正在辨認的那根暗褐色、帶著節疤的根係,並未起身,隻是抬頭望向子履:“君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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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履腳步無聲地走到伊尹對麵,席地坐下。他沒看案上的根莖泥土,目光卻定在伊尹腿上那隻淡金色羽毛的小鳥上:“這是什麼鳥?巢似乎是在屋脊後吧?”鳥羽顏色稚嫩鮮亮,像初綻嫩芽的柳條。
“方才為君上篩選新收的藥材,”伊尹用指尖極輕地拂過小鳥光滑的背羽,“它便從簷角風口中摔落到院中沙土上了。羽翼未豐,飛不得。便先讓它在我這裡歇歇腳吧。”那鳥伏在衣褶間,小小的身體隨著呼吸輕輕起伏,異常馴服。
子履的目光由鳥轉向伊尹平靜的臉,停駐了一瞬。才緩緩轉向案上那團裹著新鮮濕泥的根莖。他伸出一根粗糲的食指,輕輕戳了戳濕潤的泥土:“鳴條山北坡收來的葛?”
“正是。”伊尹頷首,語氣如同敘說尋常農事,“司空昨日遣人來報,鳴條山下那片新拓的土地上,移栽過去的鳴條野葛,長勢甚好。那葛喜陰濕冷潤之地,根係深入黃泥之下數尺,頗能固水土,其根莖入藥,性屬溫和沉潛,能安脾胃,益血氣,又帶幾分苦辛,可散胸中之鬱結滯氣。是新土上極好的藥草。”
子履的指尖依舊在那濕潤的葛根泥土上輕輕撚動著,感受著泥土的涼潤粘稠和植物根係特有的韌性。“鬱結滯氣……”他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低沉了下去,“是啊……這新土上第一季的莊稼……已經快能收割了吧?”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頂,望向了很遠的地方。
伊尹凝視著燈火陰影裡子履側臉的輪廓,緩緩道:“這幾日間便是收成的日子。新米豐實,正好入秋儲糧。”
子履撚動泥土的食指停頓了一下,微微抬頭。室內的幾盞人魚燈火苗因門縫漏入的風而輕微搖曳,將他眼底深處一些極其幽微、難以名狀的東西映照得一晃而過:“伊尹,你看今日伏在階下的那個孩子……”
伊尹沒有回答,隻是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盤坐的姿態。他腿上那隻毛色淺淡的雛鳥,似乎被這動作驚擾,細微地挪動了一下小腦袋,又沉入暖意裡。
“……像不像……”子履的聲音壓在喉嚨深處,帶著一種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如同地底的河流在黑暗岩層下奔湧,“像不像當年我們在夏台前……見到被縛於銅柱上曝曬的那群野鹿?”燈光將他眼底那些幽微複雜的光影不斷變幻,卻始終難以照亮其深邃全貌。
伊尹默默撫摸著雛鳥溫暖的脊背,手指感受著細微的心跳。良久,那隻雛鳥在燈火的暖意裡徹底合攏了眼睛,似乎睡著了。
“是群被圍獵得幾近絕路的幼鹿。”伊尹終於開口,聲音很輕,“驚弓之鳥尚且知道護卵歸巢,那孩子今日伏在階下不敢抬頭時……他衣袖掩蓋下的手指,一直在抓撓他自己破布衣袍下擺上沾的幾星泥點。那是他唯一的倚靠了。”
子履的指尖無聲地離開了那濕潤的葛根泥土。他抬眼望著跳躍的燈火。屋內寂靜下來,窗外水流的聲音似乎顯得格外清晰。
忽然,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踏碎門外夜間的寧靜,伴著甲葉碰擊的清脆聲響和粗重的喘息,猛地撞在門簾上!
“報——”
一名滿身征塵、後背衣甲上裂開一道口子、微微滲出血痕的年輕將領猛地一把撩開簾子衝了進來!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屋內情形,目光就急急鎖定了幾案後席地而坐的子履,單膝點地:“君上!伊相!西羌部……反了!劫走了商丘送往北疆的一大批新穀!負責押送的裨將……被……被他們射成了蜂窩!”
轟——
伊尹腿上那隻原本乖巧安眠的淡金色雛鳥,被這破門而入的厲喝驚得猛地炸開了全身茸茸毛羽!它發出一聲尖銳淒厲的、完全不成調的啼鳴,“噗嗤”扇動著笨拙稚嫩的翅膀,瘋狂地朝著燈火照不到的屋頂黑暗處撲騰衝撞過去!那小小的身影在燈光映照下瘋狂搖晃、混亂地撲打著牆壁!
伊尹盤坐的身體瞬間繃直了!那隻原本安撫鳥雛的手凝固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著鳥兒撲騰的方向傾過身體——
“砰!”一聲悶響!
小鳥重重撞在夯土牆上!隨即像一個泥點般,直直從半空墜落下來,“啪嗒”一聲摔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屋內的氣氛驟然凝固了。
伊尹凝視著那隻在冰冷地麵上徒勞掙紮了一下,旋即再也沒有聲息的雛鳥屍身,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無聲無息的東西碎裂了。他伸出的手指緩緩收回,在袖中攥緊。
子履的目光從小鳥墜地的位置抬起,投向門口氣喘籲籲的將領,那眼底最後一絲柔和徹底熄滅,隻剩下冷硬如鐵的銳光。油燈燈焰猛然跳躍拉長,瞬間又低落下去,將他的臉龐下半部隱入一片深邃難測的幽暗。那跳躍的光影中,清晰地映出幾案上那根蘸過羊血塗抹先祖神牌的粗硬鬃毛筆的輪廓,筆端依舊殘餘暗紅血跡。
他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個字都像是冰錐敲擊在青銅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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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羌主事人頭,懸於木杆。”
“凡助其叛亂的部族酋長,縛其手足,以牛車拖拽示眾七日。”
“新穀被劫者,令其部落於大河淤灘開墾新田,畝數倍於所掠之數,以償商糧。”
“凡再犯者——”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殿內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幾案油燈的焰心猛地向上竄跳了一下,爆出一絲劈啪細響,瞬間照亮了子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燃燒的火焰,冰冷而灼熱,“舉部儘沒為奴!”
跪在地上的將領額頭猛地磕在冰冷的地上:“諾!”
沉重的諾字餘音,像一塊巨石,沉沉墜入這濃得化不開的、染血的夜色深處。
南郊。
新開辟的田疇廣闊地向遠處延伸。剛剛收獲的田地裸露著,被收割後的稻茬留下整齊的切口,像無數微小的士兵堅守著一片蒼黃的大地。遠處,低緩的丘陵起伏蔓延,點綴著幾叢尚未凋儘的淺淡秋色。
一架簡陋的牛車在剛剛壓出車轍的土路上緩慢行進,車輪碾過稻茬與軟土,發出枯燥的吱呀聲。駕車的是一位須發儘白、身形佝僂的老者,身披一件破舊的蓑衣。他身旁的草席上,坐著子履。他並未乘車中那簡陋的單人木憑幾,而是隨意坐在鋪開的草席上,身子倚著板車一側低矮的車廂欄板。連日巡視營伍、田地、城防,這位已近百歲的天子麵色透著一層無法掩飾的青灰疲憊,呼吸間氣息有些短促,像一口陳舊的皮囊緩緩張合。
但他那雙已經微微渾濁的眼睛,卻異常專注地透過牛車顛簸揚起的塵埃,投向道路兩側那些在收割後的田地上辛勤勞作的男女身影。他們使用著打磨光滑的石製、骨製或青銅的短柄耒、鐮,彎腰清理著田間的稻茬、搬運著紮好的禾捆,動作敏捷有力。
“停。”子履的聲音低沉沙啞。
趕車的老者“籲”地一聲勒住牛車。牛車輕輕一頓,停了下來。子履扶著粗糙的欄板,略顯艱難地挪到車尾邊緣。侍從上前欲攙扶,被他搖頭製止。他小心翼翼地下了車,腳踩在鬆軟的、充滿新鮮稻茬和塵土氣息的土地上,身體晃了晃才站穩。
秋風卷過空曠的田野,帶著收獲的芬芳和一絲清涼的蕭瑟。子履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想壓住胸臆間某種翻湧的不適,隨即緩步走向路旁離得最近的一片田地。兩個穿著粗布短褐的漢子正埋頭用青銅鐮刀飛快割斷田裡剩下的高杆雜草。
察覺到有人走近,兩個漢子直起腰轉身,看清來人麵貌時,臉上的汗水瞬間凝住,驚得幾乎無法動彈,手足無措,下意識就想跪下去。
“免了免了!”子履的聲音溫和卻透著虛弱,擺了擺手,“接著乾你們的活,莫停。”
兩人猶猶豫豫地半躬著身,手裡抓著鐮刀,不知如何是好。子履沒再理會他們,兀自俯下身子,伸出那隻布滿新舊疤痕的手,小心翼翼地避開一株挺立的稻茬旁,在濕潤的泥土裡挖了一小塊濕泥。泥土新鮮,帶著剛剛翻動過的生命氣息。
他艱難地彎下已然僵硬的腰,像一棵曆經風霜的老樹在垂首靠近大地。他用手指細細撚著那塊泥。泥土被撚開,露出裡麵幾顆飽滿的金黃黍米粒,不知是收獲時遺落還是新的種子已經播下。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掌心裡被捏開的泥土,以及泥土裡裹著的黍粒。不知是因為彎腰費力還是彆的緣由,他喘息的聲音驟然變得粗重,仿佛破敗的風箱在艱難拉扯。捏著泥土的手指猛地一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時間凝固了一瞬。子履僵在那裡,像一尊凝固在秋陽下的泥塑。汗水瞬間浸透了他的額發和鬢角,順著他枯瘦的麵頰,大滴大滴砸落下來。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承受巨大的痛苦,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無聲地念誦著什麼。
突然!
毫無征兆地,他的雙膝猛地彎曲,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撐的朽木,朝著那一片剛剛被他撚開的、混雜著金黃黍粒的泥土直直跪倒下去!沉重無比!
“陛——下!”身後的護衛發出一聲變了調的嘶喊!
子履雙膝狠狠砸在鬆軟的土地上,發出一聲沉悶至極的“噗”響!他整個人幾乎是以叩拜的姿態撲在地上。那一瞬間,他的臉頰甚至觸碰到了冰冷濕潤、散發著泥土腥氣的土地!
秋日的田野,風依舊在吹拂。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像是被無形的驚雷狠狠劈中。遠處收割莊稼的農人似乎也察覺到異樣,紛紛停下手中活計,驚疑不定地向這邊張望過來,無數道目光如同被凍結的箭矢,凝固在這片突然死寂的田埂。
短暫的僵死過後,隨行的衛兵才如同驟然回魂般驚跳起來!領頭衛率一個箭步猛衝上前,試圖扶起子履。
子履卻猛地抬起手,死死地、以一種出奇大的力量攥住了衛率的胳膊!那力道之大,幾乎讓那名訓練有素的漢子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子履用另一隻滿是血痕和泥土的手,支撐起自己枯槁的上半身。他喘息得更厲害,但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卻爆發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近乎瘋狂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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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都……看著……”
他嘶啞著喉嚨,對著四周那無數道驚惶迷茫、如同受驚麋鹿般的目光,從齒縫裡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每一個字都帶著腥甜的鐵鏽氣息和泥土的味道:
“都看好了!是這新土……這灑了血的土……在養我們……不是我們……在養這片土!”他的視線猛地轉向一旁那兩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雙腿抖如篩糠的農人,“你們……把它……收好……種好!不許糟蹋!”
商國太廟前,一片遼闊平整的夯土高台——天壇。壇分三層,最上層中心便是點燃篝火祭天之處。壇下開闊的平地,足以容納數以千計的觀禮者。
此刻晨曦剛剛刺破東方厚重的雲層,將天空刷上一層清冽的銀灰色澤。壇上巨大的青銅方鼎沐浴在初陽的光輝下,鼎身盤踞的饕餮紋在光線下流動著冷硬的光輝,仿佛要活過來擇人而噬。鼎中炭火已燃,青煙嫋嫋升騰,在肅穆的空氣中彌散開濃鬱的鬆脂、香茅焚燒的獨特氣息。
天壇四方旌旗矗立,每一麵玄色大旗之下,皆是諸侯方陣:兗州的旄旗為青色鳥羽裝點、徐州的旗幟下豎立著粗獷猛虎圖騰、雍州黑熊皮旗幟在風中翻飛……最邊陲之處,幾個身披厚重獸皮、麵孔刺著靛青紋路、頭上插著巨大鷹羽的異族酋長帶著他們的少量隨從,沉默地佇立在一麵象征歸服的白色素旗下。每一個方陣前的諸侯都盛裝華服,神情各異。壇下黑壓壓的軍陣如同凝固的鐵流,銳利如林的矛戈在初陽之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死寂。
隻有風卷動旗幟和遠方傳來的低沉號角嗚咽,持續敲打著每個人的耳鼓。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釘在天壇最高層那九級巨大的、象征著天梯的夯土階梯儘頭。隻有祭壇上跳動的火焰發出劈啪的細微爆鳴。一個須發全白的老巫師,臉上塗滿了詭秘複雜的朱砂與炭黑交織的紋路,身披一件綴滿鳥類羽毛和奇異貝串的寬大五彩法衣,如同某種人形的飛禽,正張開枯瘦的十指,在火焰上方做出繁複古老的手勢,口中念念有詞。火焰被巫師舞動的袍袖激蕩起來,忽高忽低。在他身後,幾根粗壯筆直、雕琢著日月星辰的檜木圖騰柱安靜地矗立著。
高台之下,靠近階梯邊緣,伊尹侍立著。他今日也換上了一身極其隆重的玄端朝服,黑赤交織的袍服上繡著象征地位的繁複章紋,腰間玉帶環佩在晨光下流動著溫潤光澤。他靜靜地垂手侍立,神色沉靜得如淵如嶽。然而,他那雙看似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卻湧動著一種外人絕難察覺的、極其深沉的憂慮,如同薄冰之下洶湧的暗流。他偶爾抬起眼簾,投向高壇的目光,迅捷如電,又倏然隱沒於深深的眼窩陰影中。
吉時已至!號角之聲由單音嗚咽陡然轉為高亢連綿!鼓點由稀疏試探瞬間變得密集如雨!
就在鼓角聲達到最激烈、最刺透天穹的那一刹那!
“天子——告天即位!”
司禮卿嘶啞而顫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質感,如同燒紅的鐵水澆築在寒冰之上,猛然撕裂了沉寂!聲音借助高台結構轟然傳開,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神!
嗡——
天壇之下那片數萬人的軍陣方陣,如同被一道電流猛地貫穿!幾乎在司禮卿聲音落下的同時,數萬柄青銅矛戈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托舉著,由絕對的垂立靜止,驟然間整齊劃一地、淩厲無比地斜向上方四十五度角昂揚舉起!斜指蒼穹!數萬件金屬兵器在晨曦中同時閃耀出凜冽刺目的寒芒!直衝霄漢!
那動作極短、極快!如同巨斧劈開凝固的空氣!數萬人組成的銅鐵叢林瞬間化作一個整體,發出“唰——!”一聲驚天動地的、沉重肅殺的金屬摩擦轟鳴!
時間仿佛在這一瞬徹底停滯!
所有諸侯、所有觀禮者,幾乎同時感到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壓力扼住了自己的咽喉!那是殺氣!數萬人意誌凝聚如實質、足以摧山斷流的殺氣!心臟在那一記沉重的金屬摩擦轟鳴中驟然被攥緊!
就在這凝滯之中,子履的身影出現在天壇最頂層的九級階梯頂端。
他一身沉重無比、幾乎覆蓋全身的玄纁冕服——玄色象征天,纁色象征地。上衣用玄黑染料反複浸染過的極昂貴的絲綢,下裳是同樣珍貴、反複染就的深赤色纁帛。冕冠高聳,前後各垂掛著十二條由白玉、青玉、赤玉間隔串連而成的“旒”。旒珠微微晃動,遮擋了他的部分視線。那旒珠垂落擺動,折射著初生的晨光。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沉重如鉛,緩慢地穿透那層由殺氣構成的實質屏障。那身冕服的重量仿佛有千鈞,壓得他每一步都顯出幾分細微的踉蹌。
終於,他走到了高壇中心那堆巨大的祭天篝火前。
火焰熾烈跳躍,發出劈啪聲響。
他沒有依循禮製誦讀冗長的告天文誥。
他隻是站定,麵向篝火、麵向浩渺蒼冥,對著那吞噬光熱也帶來光熱的火焰,平靜而沙啞地吐出了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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