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年
彤弓沉重。帝乙的手指撫過弓弝上早已浸透汗血而顯出紫檀般烏亮的部位。那牛角鑲嵌的弓弭冰涼,觸手生硬,猶如冰冷的骸骨。此器自武丁始傳,代代商王以它射落天狼,定鼎四方。他將目光投向西方,層層疊疊的宮殿脊獸的剪影之外,天空是壓抑的渾黃,卷著無數沙塵,沉重得似要墜落下來。
剛繼位不足半載,他已然聽到風聲。西邊那片周原之上,父王文丁囚殺周侯季曆的惡果開始發酵。風聲嗚咽著穿過宮闕的簷角,帶來的是西陲邊報不斷加急的驚心數字。周人秣馬厲兵,控弦執戟的聲音,仿佛隱約穿透千裡原野,直抵朝歌宮門之下。
“周人……是周人動了!”傳令的甲士甲衣都跑散了絛帶,滿麵塵灰,嘴角起泡,撲跪在殿中,幾乎語不成聲。
帝乙緊握著彤弓的手指關節泛白。來了。比預想的還要快,還要凶狠。血仇的刀鋒,在短暫蟄伏後終於淬火完畢,狠狠朝著大邑商的心口刺來。他抬了抬手,聲音沉冷:“細細報來!”
“稟大王!周之軍鋒已出岐山,沿渭水北岸東進……旌旗蔽野!”甲士的聲音帶著驚懼,“看其旗號、甲胄,絕非尋常征討戎狄之師,實乃傾國之兵!烽燧皆燃,北土諸地恐已……已遭蹂躪!”
殿內霎時死寂。風猛地卷起殿門厚重的帷幕,獵獵作響。銅鼎之中正焚燒祭祖的香柴,煙氣升騰,盤旋扭曲,猶如狂舞的幽魂,倏忽被穿堂風撕碎扯散。血腥氣仿佛已經滲入這肅穆之地。
帝乙猛地起身,玄端袍袖帶起一股冷風:“何人統軍?”他聲音裡壓著鋼鐵般的意誌。
“乃……季曆之子!姬姓昌!”那“昌”字吐出時,甲士甚至難以抑製聲音的顫抖。
是他!那個被文丁放回周原的質子!周侯季曆之子!如今成了懸在大邑商頭頂的第一柄利刃。父債子償。一個龐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帝乙眼前忽地閃現出父王文丁臨終的模樣——枯瘦、多疑、被季曆臨終前的咆哮詛咒死死攫住心魂的眼,深深凹陷在蒼老的頭顱上。那詛咒如同毒蛇的信子,至今仍在這宮室梁宇間嗤嗤作響。此刻,它仿佛已化為實質的狼煙鐵蹄,滾滾而來。
“備車!”帝乙將彤弓重重頓在禦座旁,青銅撞擊出刺耳的聲響,“登城!”
朝歌城在黃昏中沉默。夯土牆體巨大而堅實,曆經數代營建,如巨龍蟄伏於中原沃野。風卷沙塵,呼嘯著掠過城頭,撲打在登上城樓的帝乙和隨行重臣的臉上、身上。玄色的商王大麾在風勢中狂舞,袍角撕扯著卷起乾燥的黃土,發出布帛開裂般的聲響。
他立在女牆之後,極目西望。夕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半沉,熔金般的殘光潑灑在無垠的原野上。但那片被餘暉浸染的壯麗之下,是無邊無際令人心悸的動蕩。
地平線騰起塵煙!
煙塵翻滾彌漫,遮天蔽日。如同渾濁的巨浪,一波一波由西向東湧來。在漫天黃塵的底幕裡,無數黑點在湧動、推進,密集得如同被驚動的蟻巢。起初隻是模糊的蠕行,隨著距離拉近,其勢越來越清晰可怖。
戈矛!
矛尖在落日最後一抹掙紮的金紅中閃耀出密密麻麻的冰冷寒光,彙聚成一片巨大的、銳利的金屬荊棘叢,正向著朝歌城無情地席卷蔓延。更深處,是巨大的、由牛筋拉緊的木弓輪廓,如同一頭頭潛伏的凶獸,蓄勢待發。沉悶而壓抑的轟響從遠處傳來——那是無數戰車的車輪碾過乾裂土地的聲音,是數萬皮履踏在荒野上的步點,是整個西陲龐大暴力機器開動時發出的低沉咆哮。
“周……”有臣子失聲低呼,話音被風吞沒。恐懼無聲地攥緊了每個人的心臟。
在那翻湧推進的“荊棘”之海的前鋒高處,一杆大纛尤為醒目。赤紅的底上,用墨黑勾畫著粗獷而獰厲的獸形——那是一隻騰躍撲食的虎!虎紋虯張,形態威猛猙獰,在狂風中獵獵招展,帶著一股不死不休的戾氣,直撲朝歌。
纛旗下,當先一乘駟馬戰車之上,立著一個頂盔貫甲的身影。距離尚遠,麵貌模糊,但那挺立如標槍的姿態,那指向朝歌城樓的執拗手勢,凝聚著刻骨的仇恨與挑戰!
帝乙的目光瞬間穿透風沙,死死鎖定那個身影。
“姬昌……”
就是他了。季曆之子。被釋還時不過半大少年,如今已執戈立於陣前,為父索仇。城下黃塵彌漫,軍陣猙獰如巨獸,駟馬戰車上那人的輪廓在稀薄下去的天光裡異常清晰。他緩緩抽出長弓——一張形製特殊的巨弓,巨大的弓背顯示出岐山深處特有的堅韌木材的紋理,弓弦粗如小指,陽光下泛著暗黃的光澤,帶著某種西陲的野蠻力量感。那是周人祭禮中使用的硬弓,足可穿透厚厚的犀甲!姬昌將一支特製的長箭搭在弦上,箭簇比常製更為狹長銳利,幽幽反射著城頭搖曳的燈火。他引弓,將帶著倒刺的箭鏃穩穩指向朝歌城樓的最高處!那是商王帝乙所立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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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動作,無需言語。複仇的宣言,已儘在弓弦引而未發的一指之中。
冷風烈烈,吹得城頭旌旗翻卷欲裂。
帝乙的嘴角繃緊了。父親文丁蒼白枯槁的麵容再次在腦海裡浮現。季曆被縛於階下時的眼神。那烙鐵般燒灼著每一寸神經的嘶吼。
——岐山長在!渭水不竭!周室之血,終要焚儘爾等玄鳥之羽!
那聲音此刻仿佛在城下的風嘯與大軍行進的低吼中轟鳴!
帝乙扶著冰冷的、布滿沙粒的城牆垛口,手指深深扣進粗糙的夯土縫隙裡。他側過頭,朝著隨侍在側、麵色凝重近乎蒼白的司馬辛甲,聲音不高,字字清晰,砸在風聲的間隙裡,卻帶著冰冷的鐵石之重:
“困獸之跳梁耳。”他唇齒間碾出輕蔑,“父仇所驅,其鋒銳在表,其骨弱實虛。”
他眼神幽邃,越過那如林矛戈,似乎要洞穿周軍的陣列:“周人傾巢東出,岐山必虛。命西北附庸方國——矢、密、虞諸族——聽寡人調遣!趁此良機,搗岐巢!取其根基!”
城頭的風似乎凝滯了一瞬。司馬辛甲瞳孔微縮,瞬間領會。大王此計,不在朝歌城下與這股滔天複仇之火硬碰,而是直搗其根本!釜底抽薪!
帝乙不再看城下那引弓指天的周伯,轉身,玄端大袖在風中猛烈擺動,掃過沾滿風塵的雉堞。聲音依舊沉穩,卻蘊含著一觸即發的力量:“詔告天下諸侯——周,不道!舉兵而叛上國!諸邦其率爾矛戈,同寡人共討之!”
“諾!”群臣轟然應命,聲浪竟短暫壓過了城外的喧囂。
彤弓沉重,似乎被城下的烽火和遠處的殺機浸染,在帝乙掌中微微滾燙。風卷起城樓上巨大的玄鳥旗幟,發出裂帛般的悲鳴。
三年之冬
來自西朔的風,如同裹著冰渣的億萬把刀,橫切過茫茫曠野。天空是壓抑的鉛灰,低垂得仿佛要塌陷下來,將地麵一切生靈壓成齏粉。風裡卷著異樣的腥膻和蒼涼如古銅的鏽蝕氣味,那不是中原的泥土與風雪之氣,那是從極遙遠的、傳說中遊蕩著無主惡靈的蠻荒高原上,挾裹著死亡的冰冷訊息呼嘯而至。
帝乙猛地拉開寢宮的厚重帷幕。寒風如決堤洪水,瞬間撞入。他深吸了一口這凜冽如刀的空氣,似乎要將某種沉重的驚悸和迫在眉睫的危機深深吸入肺腑深處,再轉化成鋼鐵般的決斷。
“昆夷!十萬控弦!”侍臣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臉色死灰,“鐵蹄……已破隘口!如洪濤西來!諸方……告急烽火連天!”
冰冷的風鑽透了帝乙單薄的寢衣。他沉默地站著,仿佛化為一尊青銅塑像,任由徹骨的寒意浸透肌膚。
昆夷!
西部最強大的遊牧部族,如同天際不散的陰雲。他們乘著快馬,如同暗夜中潛行的狼群,窺伺著商畿豐沃的土地。文丁在位時,他們便如同跗骨之蛆,侵擾不休。如今帝乙繼位甫定,外患未平——周人餘恨尚在東方遊蕩——而這來自西北的龐大風暴,竟挾著十萬控弦鐵騎,以更加狂暴的姿態席卷而來了!
雙刃懸頂!大邑商的西大門,已被這狂野的鐵蹄重重撼動,發出欲裂的呻鳴!
帝乙眼神沉凝如淵,望向殿外灰暗的天空。沒有時間猶豫了。他必須擋住這把從西北劈來的巨斧,否則,一旦昆夷鐵騎衝破重重關防,踏入王畿腹地,與周人形成東西夾擊之勢,大邑商……危矣!
“召!”他猛地轉身,玄端袍袖帶起一股寒風,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出鞘的青銅戈刃撞擊,“司寇——南仲!”
殿中青銅燈盤上的火焰被驟然灌入的狂風吹得瘋狂搖曳掙紮,在沉沉的暮色與殿宇深處濃重的陰影裡,投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明滅光影。
腳步聲沉重而迅急,踏著殿中冰冷的條石由遠及近。南仲的身影出現在搖曳的燈光下。他身形在武將中也算高大,此刻卻帶著一路狂奔而至的風塵與疲憊。甲胄上猶帶寒夜的霜痕,青銅護胸上的饕餮紋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而猙獰。臉上沾著泥汙,鬢角散亂,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浸在寒水中的兩塊玄鐵,沉靜、冷硬,沒有一絲波瀾。
他撲跪在帝乙麵前,未及開口,隻重重以頭叩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臣——南仲!聽命!”聲音嘶啞,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
帝乙沒有虛言,目光如炬,直刺跪在冰冷石磚上的南仲:“賊自西來,十萬鐵騎,欲裂吾土!寡人予汝虎符!”他猛地俯身,將一塊泛著幽冷青綠光芒、刻畫著咆哮獸頭的青銅兵符,“砰”的一聲用力拍在旁側的玉幾邊緣!那沉重的拍擊聲在空曠大殿裡驟然炸響,震得燈焰都為之猛地一抖。
南仲的頭顱依舊緊貼地麵,冰涼的兵符棱角就在他垂落的視線邊緣,如同一個冰冷沉重的宿命。
帝乙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千軍萬馬碰撞廝殺般的威壓與重量,直貫入南仲的耳膜與骨髓:“即刻起!征北地、西畿、東畿……三畿之內所有能執甲戈之男子!以九日為期,寡人要在西土——豎起一道新的屏障!”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迸發,“築!城!於!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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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
這兩個字如同冰錐,狠狠紮入南仲耳中。在西北!深入昆夷慣常侵襲的咽喉之地!大王要在敵人呼嘯而來的風口中,在短短的九日內,用血肉和黃土,憑空築起一座能抵擋十萬鐵騎的雄城!這命令本身,就是一道催魂令,壓在南仲的肩上。
帝乙喘息粗重了一些,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因為殫精竭慮而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南仲低垂的頭顱,厲聲道:“人!糧!木!石!寡人予爾全權!予爾便宜!”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光如蛇信般在昏暗大殿裡一閃即逝,帶著冰冷的死亡氣息,劍尖直指西方!“十日!朔方無城——汝!當獻汝頭顱於軍前祭旗!”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殿外狂風愈加猛烈,撲打著殿門,發出野獸般低沉駭人的嗚咽聲。燈焰在強風中狂舞欲滅,明滅變幻的光影在南仲青銅甲胄和帝乙蒼白的臉上急促地跳動,勾勒出兩張同樣緊繃、刻滿決絕意誌的麵孔。
冰冷的兵符輪廓硌著掌心。
南仲沉默地、極其緩慢地拾起玉幾邊那塊沉重的青銅符節。冰冷堅硬的觸感從指尖瞬間蔓延至全身,仿佛握住的不是兵權,而是一座即將壓垮脊梁的巍峨土山。他粗糙的拇指無意識地在符節上那頭咆哮巨獸凸起的眼睛上狠狠摩挲了一下,猛地攥緊。虎符鋒銳的棱角深深嵌入手掌,一絲鈍痛感傳來,他反而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冷靜。
他未曾抬頭,目光似乎穿透冰冷的石地,直視著西北那片即將沸騰的沙場。肩胛骨處的肌肉如鐵塊般隆起,撐住了沉甸甸的護甲,也撐起如山重擔。
“諾!”
一字砸出,聲如裂帛!
他霍然起身!帶著那代表生殺予奪之權的冰冷青銅符節,撞開沉重灌滿寒風的殿門,身影旋即被殿外無邊無際的、咆哮著的鉛灰色風雪吞沒。
大風從西北無遮無攔地橫掃過這片空曠之地,卷起漫天黃沙和雪粒,如同億萬細小的刀片刮擦過裸露的皮膚。天地之間隻剩下一片昏黃渾濁的咆哮。遠處地平線是模糊的混沌,隱伏著昆夷十萬控弦鐵騎卷起的殺伐煙塵。
帝乙的戰車碾過凍得無比堅硬的黃土地麵,發出沉重而令人不安的“隆隆”聲。他裹在厚重的黑色熊裘之中,但刺骨的寒意仍從每一個縫隙裡鑽入。他立在車頭,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片注定要化為血肉磨盤的曠野。朔方——這個凝聚著殷商最後西陲希望的地點,正經曆著一場無聲的絞殺。
無數的人。赤膊的、裹著破舊麻衣的、甚至是半大的少年……如同遷徙的蟻群,又如被颶風卷起的塵土,密密麻麻地布滿視野。
他們如同泥漿裡的沉浮掙紮的生靈。巨大的、由整根巨木捆紮成的木錘被人群瘋狂地揮舞著,沉重地砸在臨時製作的厚厚木排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咚!咚!咚!”巨響。這是“版築”之聲,是大邑商古老的築城之法,也是此刻唯一能與時間賽跑的武器。
每一記沉悶的撞擊都重重砸在帝乙的心上。無數男人在寒風和濕泥中嘶吼號子,他們的身體繃緊如弓,繩索深深陷進肩胛的皮肉裡,拉動裝滿泥土的草包或藤筐艱難攀爬濕滑泥濘的、隻有數尺高的土牆斜坡。有人滑倒,立刻被同伴拽起,立刻又被淹沒在奔湧的人流之中。黃土混合著冰冷的雪水,被無數雙草鞋踩踏、翻攪,變成粘稠冰冷的泥漿。人的汗水、呼出的白氣、泥土的腥味、牲畜糞便的臊氣、還有遠處隱約飄來被風撕碎的昆夷馬蹄鐵特有的鐵腥與血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
更高的城牆骨架在泥水裡緩慢地向上延伸。已經用泥土夯實了數尺高的牆基上方,更多的人像不知疲倦的螻蟻,用雙手甚至頭頂傳遞搬運著巨大的、帶著霜痕的方木和沉重冰冷的石塊。呼喊聲、撞擊聲、泥漿踩踏聲、偶爾尖銳的鞭撻聲和傷者壓抑的悶哼……構成了這裡唯一的樂章。
寒風如刀,切割著一切。帝乙的目光掃過那些在寒風中幾乎麻木的麵孔,他們被凍得臉色青紫,嘴唇乾裂,眼神渾濁而空洞,唯有對生存本能的渴求在眼底深處燃燒。
這不僅僅是一座城。這是無數百姓被抽調的命!是他們身後家園得以幸存的唯一屏障!昆夷的馬蹄聲如同懸頂的利劍越來越近,時間像攥緊的拳頭,每一寸城牆的升起都伴隨著血肉的磨損和哀嚎的碾碎。
“大王……”一位隨行的老臣聲音發顫,指向遠處,“今日……恐又有人……累死當場……寒屍已無處掩埋,隻能……”
帝乙抬手,止住他的話。那緊抿的唇角線條如同刀削。他目光越過這片喧囂與死亡的泥濘場地,投向更遠的西方地平線。風雪似乎稍歇,混沌深處,隱隱有煙塵開始升騰。那煙塵不同於築城的土塵,更紅、更粗、更狂躁,如同被驚擾的群獸揚起的鬃毛。
昆夷的斥候鐵蹄卷起的塵埃!
南仲魁梧的身影在泥漿與人海中穿梭。他的玄色戰甲早已看不出本色,裹滿了凍硬的黃泥和雪屑。臉上沾著汙垢,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是燃燒著最後一絲瘋狂的黑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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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厲聲呼喝著什麼,卻被風與築城的巨響吞沒。他抄起一根粗重的皮鞭,狠狠抽在幾個因凍僵而動作遲滯的役夫背上!那幾個人在痛呼和鞭子的爆響中如同瀕死的魚般彈跳起來,立刻被巨大的求生欲推動著重新撲進泥濘。
在這片以血肉對抗時間與死亡的戰場儘頭,風終於撕開了一道口子。巨大的、由整根鬆木捆紮而成的城門框架正被數十根碗口粗的繩索奮力拉起!粗糲的棕繩在寒風中繃緊、顫抖,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呻吟。繩索深深勒進拖曳者的肩臂皮肉裡,鮮血混著汙泥滲出。數十人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用儘最後的力氣向上、再向上!
“起——!”
隨著南仲破音的一聲嘶吼,那沉重的門楣終於被狠狠拉扯著,一寸寸嵌入了預留的卡槽!
“咚!”
沉悶的撞擊聲壓過了所有喧囂!代表著新生的城垣就此合攏!一道由血肉、黃土、泥漿和絕望混合而成的粗糙而巨大的牆體,像一條渾身浴血的巨龍,終於在暴風雪的咆哮和昆夷馬蹄的迫近塵埃中,掙紮著從冰冷的大地上抬起了它的頭顱!
風夾著冰粒,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更冷的是順著脖頸往衣領裡灌。
帝乙扶住冰冷的車軾,目光穿透漫天迷亂的風雪,死死鎖定遠方那片開始騷動的地平線。鉛灰色的天空此刻仿佛浸染了淡淡的暗紅,無數個微小的黑點正在那渾濁的背景裡出現、奔行、放大,如同被風吹聚的蟻群,帶著令人心悸的湧動感!
昆夷的先鋒輕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豺狗,終於撲到了朔方這滴血的傷口前!
朔方城垣那數丈高的夯土牆基在冷風中顯得龐大而嶄新,帶著泥土原始的粗糙紋理和尚未乾透的濕氣。無數張疲憊得失去一切表情的麵孔貼在冰冷的牆垛後,隻露出一雙雙眼睛——驚恐、絕望、凶狠、麻木——死死盯著那片翻滾逼近的黑線。長戈在女牆垛口上方伸出,如林的寒芒指向西風來處。
城頭驟然安靜下來,隻剩下呼呼的風聲、壓抑粗重的喘息、以及牙齒因寒冷或恐懼而磕碰的細微聲響。方才還如雷鳴版築、如鼎沸人聲,此刻卻墜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深淵。
南仲魁梧的身形立在最前端。他未戴兜鍪,頭發被風吹得散亂飛舞,玄甲上凝結著渾濁的冰泥塊,如同一尊用黃泥和血凝鑄的鐵塔。他手中緊握一根丈餘長的青銅大鉞,沉重鋒利的鉞刃沾滿泥汙,在城頭昏暗天光下仍閃動著令人心悸的冷光。那鉞如同定海神錐,鎮住了身後所有浮動的恐慌。
近了!更近了!
天與地的界線被撕裂!先是潮水般的馬蹄聲撕裂了狂風的嗚咽,如同萬千雷霆在乾涸的河床滾動!隨即,大地猛烈震動起來,發出低沉而渾厚的呻吟!
一片由彎刀和皮弓組成的光亮海洋驟然出現在視野的儘頭!無數矮壯的昆夷騎士伏在馬背上衝刺,他們頭上裹著各色皮帽,臉上塗抹著猙獰的油彩,身體隨著戰馬的狂奔劇烈起伏,如同粘在馬背上的人形怪物。獸骨和銅環綴成的項鏈在風中狂舞。彎刀刀身狹長帶著詭異的弧度,在暗沉天色下跳躍著寒星點點!
數不清的騎手拉開那浸透了牛油的、散發著膻臊氣味的短弓,搭上了打磨尖銳如毒牙的骨鏃或青銅箭!
“來了!”城頭上某個角落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
“穩住!”南仲的聲音猛地炸響,如同破開死水的巨岩!他手中青銅大鉞高高舉起,鉞刃劃破凝固的空氣,發出淒厲的尖嘯!
“射——!”
幾乎是同時,城下的騎射也動了!一片烏雲般的箭矢騰空而起,帶著死亡的尖嘯,劃著低平的弧線,如同嗜血的蝗群,凶狠地撲向朔方城頭!
“隱蔽——!”
城頭上頓時一片驚懼的呼喊,夾雜著鈍器砸入土石和利刃撕裂血肉的悶響!數支黑沉的骨箭狠狠釘在南仲身側的木質雉堞上,帶著倒刺的箭羽還在劇烈顫抖!更多的箭矢如冰雹砸落,打在夯土牆壁上噗噗作響,也有倒黴的役夫或甲士被釘穿了胳膊、大腿,發出淒厲的慘嚎!
幾支骨箭裹挾著勁風,從帝乙身側呼嘯擦過!身旁的侍衛瞬間合圍,舉起巨大的藤牌。箭鏃撞擊藤牌的“咄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帝乙紋絲不動,目光穿過瞬間混亂的城頭,依舊死死鎖住那奔騰咆哮而來的騎射洪流。他看到一蓬蓬熾熱的鮮血和破碎的人體從城牆側麵落下,那是被箭矢或昆夷投擲的短矛擊中的士卒!
然而這一切,僅僅發生在幾個呼吸之間!
南仲的大鉞再次揮下!“弓手!拋射——!”
城頭蟄伏的商軍弓箭手終於爆發出壓抑已久的力量!一聲嘶啞的命令之後,密集的嗡嗡弦鳴震人耳膜!數以千計的長箭如同複仇的蜂群,驟然脫離弓弦,在鉛灰的天空中劃出一道刺眼的拋物線黑雨,帶著比昆夷更沉重的力道,對著衝到城下百餘步內的昆夷輕騎迎頭傾瀉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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衝在最前麵的昆夷騎士如同撞上了一道無形的鐵壁!人馬悲鳴瞬間響徹原野!銳利的箭鏃輕易撕裂了簡陋的皮甲,深深貫入血肉!衝鋒的陣型刹那間人仰馬翻,衝勢為之猛挫!
“弩——!”
城頭高處,數個厚重的櫓盾猛地側開!露出了架設在上麵的、用堅韌野桑木和牛筋絞纏而成的巨弩!那是大邑商對付皮薄戰車的殺手鐧!沉重的踏蹶張弦之聲沉悶響起!
“嘣!嘣!嘣!”
數聲撕裂空氣的恐怖巨響!巨大的青銅弩矢,粗如兒臂,帶著摧枯拉朽之勢破空而去!弩矢所到之處,前方阻擋的輕騎如同爛熟的瓜果般輕易爆開!一支弩矢竟連續洞穿了兩匹戰馬和一個騎士的身體,餘勢不減,最後狠狠紮進冰凍的地麵,尾羽還在劇烈震顫!
這血腥殘酷的迎頭痛擊如同一桶冰水澆在衝鋒的昆夷輕騎頭上!他們雖悍勇,但這座突然從血與泥中拔地而起的粗糙城牆和城頭潑灑的致命箭雨,超出了預估!
“吼——!”
更多的商軍士兵在恐懼被短暫驅散後,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嗜血咆哮!石頭、粗大的原木被拚命朝下砸落!沸油實際上是滾燙的泥漿)冒著白氣被舀潑而下!
衝在最前麵的昆夷輕騎徹底陷入了混亂和死亡的泥潭!箭矢無情地收割著生命,滾燙的泥漿帶著刺鼻的惡臭潑下,灼燙馬匹和騎士的皮肉,引發更加淒厲的慘嚎!原木巨石無情地砸落,砸碎馬腿,砸塌騎士!
狂熱的衝鋒如同撞上礁石的怒潮,卷起了猩紅的浪花。後續的昆夷騎陣傳來尖銳而憤怒的呼哨和號角聲,顯然是主將在調整戰術。但那狂野的衝勢已然被打斷,銳氣在冰冷的城牆和鐵血的意誌下,如同冰雪消融。被巨弩和箭雨撕開的前陣人屍馬骸堆積成小丘,不斷有失去騎手的戰馬拖著破碎的內臟在箭雨中哀鳴奔竄。
那一片洶湧奔突的黑色潮水,在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後,終於不甘地停止了拍擊城牆的巨浪,像退潮般向後卷去,在汙雪泥濘中留下大片大片刺目的黑紅痕跡。
朔方!這道在絕望與毀滅中倉促拚湊、由血肉與泥土凍結而成的巨大傷疤,如同沉默巨獸的獠牙,牢牢釘在了昆夷鐵蹄之前!
帝乙佇立在呼嘯的寒風裡。城頭上的喧囂還未止息——傷者的呻吟,將吏催促著補充箭矢物資的嘶吼,役夫們在冰冷刺骨的泥水中清理堵塞排水溝和拖曳傷亡者的喘息與哭泣……
城下屍骸散落,殘破的兵器插在凍結的泥土裡,尚未凝結的黑紅血痕如同大地的裂口。
這座剛剛飽飲了敵人鮮血的城池在他腳下屹立著,每一寸夯土牆體似乎還在散發著滾燙的腥氣。他冰冷的目光掃過城下那片猩紅狼藉的戰場,隨後越過荒原,投向更西的方向,那片死寂沉沉的混沌深處。
昆夷的鷹旗並未倒下。剛剛退去的隻是撲擊不成、帶著血肉殘痕的鷹爪。十萬控弦,十萬個在馬上生長、在殺戮中熬煉出來的靈魂,僅僅是前鋒就如此悍厲瘋狂!他們會舔舐傷口,用更凶殘的姿態再次張開利喙!朔方能挺多久?北地、西畿、東畿三地征發來的役夫與士兵,他們的血肉與意誌,又能在這城上消耗多久?
一種比朔方寒風更深、更沉滯的冰冷,悄然爬上心頭,仿佛命運之神剛剛露出它冷漠的一角。
身後這座巨大的、染滿生民鮮血和人命堆砌的屏障,如同一把雙刃之劍。它擋住了西北的獠牙,卻也在悄然吞噬著商王朝搖搖欲墜的元氣與天命。
帝乙閉了閉眼。掌心傳來祖傳彤弓那冰冷堅硬的木質握感,還有牛角弓弭那深入肌骨的寒意。他轉身,目光落在城門樓上飄揚的玄鳥旗幟上。那展翅的玄鳥,在漫天灰霾之中,顯得異常孤獨。
九年
彤弓橫置在戰車的軾前。帝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光滑的弓臂之上輕輕滑動,感受著那堅硬的木質在經年征戰中浸染的主人氣息。弓弦緊繃,在晨曦中泛著微微的啞光。九年了,血與火的光影在眼前流逝:西陲築城抗昆夷的血腥泥濘,朝歌城中平息流言殺伐果決的雷霆手腕……如同走馬燈般急速旋轉、放大、消逝。指尖似乎還能感受到朔方風雪中冰冷的泥土氣息。
車駕沉重地碾過東進的道路。旌旗如林,在潮濕悶熱的東南風中翻卷出沉悶的響聲。車輪紮入半乾淶地裡的泥漿之中,發出粘稠的、令人心煩的咕嚕聲,濺起的渾濁泥點撲打在車駕的木轅和侍從們的衣甲上。
距離上一次征討淮水諸夷,已是數年之久。那時父王文丁尚在位,憑借國威強盛,曾將東夷壓得龜縮其巢穴不敢輕動。然而短短數載,風雲變幻。昆夷的鐵蹄雖然被擋在朔方之外,大邑商的國力卻也如同被撕開巨大血口的猛獸,喘息不止,元氣折損。那蟄伏在淮泗之間的東夷百族,如同沼澤深處蟄伏的毒鱷,嗅到了空氣中飄散的、商朝強弩之末的血腥氣,悄然抬頭、聚攏、磨利了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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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夷、淮夷……糾集十數大部……正驅舟如蝗蔽淮水而來!鋒刃……已抵徐方邊界!”來自東土的告急傳報依舊帶著顫音,字字驚心,“誓要奪其城!複其土!裂……裂大商東南!”東海鹹腥濕潤的風仿佛瞬間灌入帝乙耳中。東南——大邑商糧倉與財富之地!
不能再坐視了!必須將其徹底鏟除!他帝乙親征!
“大王。”左尹子服緩緩驅車靠近,聲音低沉而謹慎,“淮夷據澤險,舟楫來往便易,其勢眾而我師深入……”他猶豫了一下,“恐糧道艱險……前時糧官奏報,已有數批糧秣在濟水與淮水之交處延誤,或有……波折……”風雨聲似乎加大,車旁巨大的龍旗被吹得呼啦作響。
帝乙目光掃過車外。天色不知何時陰沉如墨,厚重低垂的彤雲翻滾,邊緣泛著病態的黃暈,如同沾滿汙血。狂風卷起道路兩旁無邊無際的長草和灌木,發出嗚嗚的悲鳴。淮水特有的、混雜著沼澤蒸騰的腥氣與遠方海洋鹹腥的濕氣,令人窒息地包裹著行進的大軍。
這種天氣……糧秣遲滯……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