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陰霾掠過心頭。他不說話,手指在彤弓冰冷的木背上加重了力量。
一聲淒厲的鷹嘯猛地撕破狂風壓頂的天空!一個黑點從厚重的雲層中猛然紮下,如同被投擲的石塊,帶著令人心悸的速度直撲向大軍陣前!
“護駕!”侍衛的驚呼與羽箭破空聲同時響起!
噗!啪!
一支侍衛射出的箭擦著那鷹隼的翅膀而過!幾乎同時,那俯衝的鷹隼也如同力竭一般,重重摔落在帝乙戰車前不足十步的道路正中央!
塵土揚起又迅速被狂風吹散。
眾人目光瞬間凝固!
那哪裡是什麼尋常鷹隼!
它的身體比尋常鷹隼龐大不止一倍!通體羽毛呈現出一種被沼澤濁水浸染的、黏膩汙濁的黑綠色,仿佛長滿了苔蘚。一對粗壯的、覆蓋著醜陋角質鱗片的利爪蜷曲著,指爪如枯死的樹根。最駭人的是它的脖頸和頭顱——那頸項如同怪異的鳥頸蜥蜴般扭曲著,眼睛是兩團渾濁的、沒有任何亮光的膠質體,根本不像活物!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來自腐臭淤泥深處的腥氣瞬間彌散開來!那氣味中還混合著某種難以形容的、類似於陳舊青銅被浸在死水裡長久鏽蝕的金屬甜腥氣!
“死……死的?”侍衛隊長聲音發澀。
帝乙眼神一寒,沉聲道:“剖開!”
一個膽大的侍衛忍著強烈的惡心上前,拔出青銅短劍。鋒刃刺入那怪物鳥腹腔時,竟發出劃開堅韌皮囊的滯澀聲響!
“嘔——!”侍衛猛地發出一聲無法抑製的乾嘔,踉蹌退後一步!
汙濁的暗綠色粘稠液體從那道破口湧出,散發出十倍濃烈的腐臭!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隨著粘液流出的,並非正常內臟,而是幾塊布滿詭異鏽蝕痕跡的青銅薄片!這些青銅片薄如樹葉,邊緣鋒利,刻滿了糾纏扭曲如蛆蟲蠕動的符號!
“報!”一個渾身裹滿濕泥、頭盔都跑得歪斜的斥候騎士猛地從大軍側翼的草叢中衝出,幾乎是從翻滾的坐騎上摔落下來,帶起一溜泥水!他連滾帶爬撲到帝乙戰車旁,聲音因極度的驚恐和後怕而尖利扭曲,如同被捏緊了喉嚨的雞:
“大王!急報!大……大事……不不不……好!”他幾乎語無倫次,掙紮著指向東北方向,那正是大商腹地的方位,也是大軍糧道必經之地!
“孟……孟方!”斥候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臉上因恐懼而肌肉扭曲,“那……那群背主之奴……他……他們反了!”他猛地拔高了聲音,帶著血絲,“截殺了後軍糧隊!焚……焚毀了我軍糧秣轉運之所!如今……其甲戈已出巢穴!似……似要撲擊我王駕後營!”
子服臉上血色瞬間褪儘,手指死死摳住車軾邊緣:“孟……孟方?!怎會?!他們……”他猛地住口,意識到了更加可怕的可能性——孟方世受商祿,若無勾結外敵的滔天膽量,絕不敢此時反叛!那些在糧道上突然出現的“波折”,已然有了最合理的解釋!東海鹹腥的風裹挾著沼澤的腐臭與血腥狂卷而至。
陰謀!赤裸的背叛!與東夷裡應外合!
帝乙眼中最後一絲溫度瞬間凍結成冰!那冰層之下,是被最卑劣爪牙反噬的狂怒!那是熔岩爆發前的死寂!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實質的冰錐,瞬間刺向東北方向孟方國所在的地域,仿佛要穿過重重濕瘴籠罩的丘陵和河流,直接洞穿孟伯的心臟!
手背上,因為緊握彤弓弓臂而暴起的青筋劇烈跳動。
空氣驟然凝滯,唯有狂風的嘶吼灌滿了每個人的耳朵。
下一瞬,那個從牙縫裡擠出的、裹著徹骨寒冰與瘋狂殺意的字眼驟然炸裂:
“轉——!!!”
戰車猝然在泥濘中轉向!巨大的車輪碾壓著泥漿發出痛苦的咆哮!龐大的軍陣在雷霆般的號令中陡然卷動!帝乙的戰車如同被激怒的狂獸,猛地調轉車頭!指向東北!指向背主反噬的孟方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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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撕裂。
烏雲如墨汁倒灌,鉛灰色的天幕被硬生生撕開無數道慘白亮痕,粗壯的閃電如同惡龍的爪牙瘋狂劃破天際。隨之而來的炸雷沉重地砸在地麵,震得人五臟六腑都在顫抖。巨大的雨點驟然間如同天河傾瀉,在狂風中彙成無邊的水幕,狂暴地抽打著大地。
孟水,這條滋養孟方之地的小河,在肆虐的風雨中變成了咆哮的渾黃巨蟒。它裹挾著斷木碎石,發出驚心動魄的咆哮,幾乎要衝出堤岸。
帝乙的大軍如同沉默的鋼鐵洪流,撞開瓢潑大雨和無邊無際的泥濘沼澤,直撲孟方都城。車輪裹滿了泥漿,在泥沼中前行艱難無比,不時深陷,需要幾十人吼叫著合力拖拽。士兵們深一腳淺一腳在沒膝的泥湯裡跋涉,濕透的甲胄冰冷沉重,粘稠的泥漿裹著小腿,每邁出一步都像拖著千鈞重物。
前方,那座並不十分宏偉、卻背靠著一條低矮小山崗的夯土城池,在雨幕中隱隱現出輪廓。城樓上幾麵在狂風中扯碎的小旗絕望地搖擺著。
城前,孟伯顯然也集結了他全部的力量——近萬被強行征召的甲士、役夫,依托著幾條從城郭延伸出的簡陋土壟和矮牆,在風雨飄搖中勉強列陣。旗幟在雨水澆注下緊貼在旗杆上,無力地耷拉著。幾乘單薄的戰車在軍陣前不安地踏動蹄子。隊伍散亂,喧囂聲隔著雨幕隱隱傳來,混雜著驚恐、混亂和某種孤注一擲的絕望。
風暴愈發猛烈。雨水抽打在頭盔上發出密集的劈啪爆響。
帝乙立在戰車之上,任由雨水衝刷著他冰冷的玄色甲胄。他無視了那漫山遍野的濕透敵陣,目光穿透肆虐的風雨,如同兩道無形的利錐,死死鎖在對麵軍陣核心、那高揚著的孟方徽旗之下——那裡,數乘戰車簇擁著一個人影。
孟伯!
他身材高大魁梧,身披一身在風雨中也還算鮮亮的青銅重甲。雨水順著他頭頂的皮胄和眉骨流淌下來,遮住了他的表情。他似乎也在回望帝乙的王旗,距離太遠,看不清神色,但那挺立在車頭的姿態,在風雨中帶著一股頑固的、螳臂擋車般的孤絕與悍戾。他甚至舉起手中的長戟,朝著帝乙的方向狠狠一頓!戟尖在雷光中閃過一道微弱的亮芒!
不知死活的挑釁!將帝乙最後一絲強壓下的狂暴徹底點燃!
帝乙的嘴唇抿成一道蒼白生硬的直線,雨水順著下頜不斷淌落。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緩緩抬起了右手。那尊貴的、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天子彤弓,被雨水衝刷得更加冰冷沉重,弓臂光滑的木質在昏暗光線下似乎隱隱透出某種灼熱不祥的氣息。
那隻帶著雨水的手掌猛地向下一揮!
“嘩啦——!”那是雨水被巨大聲浪攪動的聲音。
早已按捺到極限的商軍如同沉寂的火山轟然噴發!
“殺——!”
山崩海嘯般的怒吼壓過了漫天風雨與雷聲!千萬雙踏在泥濘中的腳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泥漿在瘋狂的腳步下如同沸騰的油鍋!如同壓抑到極限驟然崩斷的弓弦!如同饑餓的狼群!
戰車咆哮!車輪碾開泥沼,濺起渾濁的浪濤!青銅戈矛組成的森林驟然平舉前傾,無數冰冷的銳芒撕裂雨幕!沉重的腳步聲、戰車的轟隆聲、野獸般的嘶吼咆哮瞬間將風雨之聲徹底吞噬!黑壓壓的人潮如同決堤的死亡洪流,裹挾著無邊泥漿,狠狠撞向倉促布防於孟都城前的孟方軍陣!
“穩住!穩住!立矛!立戈!”孟方的將吏聲嘶力竭地呼喊穿透風雨,卻透著一股虛弱與絕望。
然而一切都晚了。
商軍的戰車鋒矢集群在泥水中劃出尖銳的扇形痕跡!車兵長戈橫掃!所過之處,孟方前排散亂的矛戈陣列如同枯草般被輕易撕裂!戰馬巨大的衝擊力裹著沉重的輪軸,狠狠撞入驚恐欲絕、陣腳已亂的孟方士卒群中!
噗嗤!哢嚓!哢嚓!
沉重的車輪碾過人體、撞碎骨骼的聲音混雜在風雨和殺聲中!戰戈挑穿胸膛!青銅短劍劈開頭顱!密集的人體碰撞與金屬碎裂聲瞬間取代了所有聲音!僅僅一次衝擊,孟方陣線就如同被颶風刮倒的草牆般,層層坍塌倒伏下去!泥地瞬間被猩紅浸透,又被暴雨衝刷開,形成無數條流淌的血色溪流!
一麵麵孟方的標誌旗幟在混亂廝殺的人潮中倒下,旋即被無數雙腳踩入泥漿。
商軍戰車洪流衝破陣線之後,沒有絲毫停頓,卷著無邊的殺意,直插城門口方向!
孟伯的臉在那一刻驟然扭曲!他那雙充血的眼睛裡映滿了被輕易碾碎的部卒倒影和商軍戰車席卷而來的恐怖威勢!那強撐起的悍戾瞬間被徹底驚駭和恐慌擊穿!他身邊的扈從車駕立刻掉頭,如同受驚的蒼蠅般簇擁著他,拚命抽打戰馬,試圖掉轉車頭,在混亂的人叢中向城門方向亡命奔逃!
“休走了孟伯!”南仲的怒吼如同霹靂!他駕馭著戰車如同狂暴的鐵龍,撞開一路阻礙,瘋狂追趕!沉重的青銅戰車車輪在泥濘中碾出深深轍印,直撲孟伯的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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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住他!攔住!”孟伯身邊僅存的幾個親兵車駕瘋狂地試圖攔截南仲的衝擊!其中一乘最勇猛的駕車兵士挺著長矛悍不畏死地撞向南仲的車側輪軸!
“滾開!”南仲的戰車上,一個力士咆哮著揮動沉重的大鉞橫掃!
哢嚓!青銅矛杆應聲斷裂!那敢於攔截的孟方戰車瞬間被撞散架!車兵慘叫著滾入泥濘!
借著這瞬間的阻礙,孟伯的戰車已衝到尚未完全關閉的城門之下!巨大的城門正在緩慢沉重地合攏!
眼看那扇沉重的城門縫隙即將閉合,孟伯的戰車將要擠入!
“著!”南仲車上力士嘶吼聲再起!一支粗大的標槍如同離弦之箭,帶著尖銳至極的破空厲嘯,狠狠紮向孟伯車駕的輪軸連接處!
哐當!哢嚓!
沉重的投矛精準地擊碎了輪軸與車轂連接的榫卯!強大的衝擊力將木質零件震得粉碎!高速奔跑中的沉重戰車猛地一頓、一歪!
“呃啊!”孟伯驚恐的嘶吼被淹沒在巨大的顛簸破碎聲中!整個戰車在巨大的慣性下失去平衡,如同滾落懸崖的山石般側翻出去!沉重的車身重重砸在泥濘的地上!泥漿混合著血水迸濺起數尺之高!拉車的戰馬在驚恐中拖著斷裂的車轅瘋狂地衝向一邊!
孟伯如同一隻被拋擲出的沉重口袋,狠狠摔倒在冰冷的泥水之中!他身上的重甲在撞擊下發出沉悶的巨響,頭盔摔掉,露出驚惶失措、沾滿汙泥的臉!他在泥漿裡掙紮著想爬起。
一隻沉重的青銅車輪帶著碾壓一切的威勢,狠狠碾過了他的肩膀!
“呃啊——!”淒厲到非人的慘嚎驟然炸響!
孟伯左半邊身子瞬間被沉重的車輪和翻倒的車底結構死死碾住!骨頭碎裂、內臟擠壓的聲音令人牙齒發酸!血泉猛地從他口鼻和身軀下噴湧而出,將那一片渾濁的泥水瞬間染成刺目的黑紅!
帝乙的戰車終於馳至。戰車緩緩停在孟伯垂死的軀體麵前。
風雨依舊狂暴。雨水衝刷著孟伯那張已經扭曲變形、布滿血汙泥濘的臉。眼睛瞪得滾圓,倒映著昏黃的天光和帝乙模糊而冰冷的倒影,那眼神裡殘留的是難以置信的痛苦、徹底滅頂的恐懼,還有一種被背叛者反噬前那種瘋狂的怨毒。
帝乙緩緩探身,玄端袍袖滴著冰冷的雨水。腰間象征著王權的玄鐵長劍無聲滑出劍鞘。
一道淒冷的白光在晦暗的雨幕中驟然閃過!
哢嚓!
輕微的入肉斷骨之聲。那怨毒凝固的眼神徹底失去了最後一點生機。斷頸處汙血噴濺,又被暴雨迅速衝刷而下,融入身下無儘的泥潭。
帝乙麵無表情,俯身抓握住那顆剛剛斬落的頭顱上散亂的頭發,一把提起!那顆頭顱上沾滿了泥水和血汙,斷裂的脖頸還在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著黑紅的血珠。
他猛地轉身,將這代表著背叛與終結的戰利品高高擎起!
“孟伯伏誅!”帝乙的聲音如同滾過雲層的悶雷,被風雨之聲傳播開去,帶著無上的威嚴和鐵血的冰冷!
風雨中,在泥水中拚殺呐喊的商軍將士爆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狂熱歡呼:
“大王萬歲——!!!”
“萬歲——!!!”
孟方殘餘的守軍徹底崩潰了,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野狗。他們眼睜睜看著大商的王旗卷著風雨出現在城下,看著孟伯那顆血淋淋的頭顱被高擎在帝乙的手中!所有抵抗的意誌在瞬間瓦解!武器被丟棄在泥水裡,無數身影在風雨中慌亂地跪倒、叩拜、甚至棄城而逃!
風雨依舊。孟方的城頭,象征著大邑商的玄鳥旗幟已經取代了所有孟方的標誌,在狂風暴雨中狂野地揮舞!獵獵的響聲如同某種遲來的古老歎息。
風終於停歇了些許,空氣中彌漫著濕土、血腥和尚未散儘的硝煙混合後的奇特腥甜氣息。宿營地篝火的光芒透過帳篷縫隙,在帝乙臉上投下明暗不定跳動的光影。案上,那柄陪他輾轉千裡的天子彤弓靜靜橫臥。
帝乙的手指拂過彤弓那浸透歲月和無數征伐汗血的弓臂。冰涼的木質之下,仿佛還殘留著每一場戰役的呼嘯:朔方風雪裡南仲舉鉞的咆哮、淮水陰雲下斥候戰馬的嘶鳴、孟都城前碾碎骨血的沉重車輪……
他沉默地拿起彤弓。弓身沉重依舊。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將弓弦微微繃緊一絲,如同無數次在戰前沉默地撫摸、安撫這張承載了商王意誌的神兵。
就在手指撫過弓弣中央——那張力彙聚爆發的極點之時!
一聲輕微卻無比清晰、帶著金鐵崩裂質感的脆響,驟然在他指下迸出!
錚——
帝乙的手指猛地僵住!
燈火驟然跳躍,帳內光影一陣急遽晃動!帝乙的目光如同凍住一般死死鎖在彤弓弓弣的位置。
一道嶄新的、慘白刺眼的斷裂痕跡,赫然出現在那浸潤了無數君王汗水、經曆了無數硝煙洗禮的木質表麵!斷口細長銳利,如同惡毒嘲諷的嘴角!那緊繃的、維係著整弓之力的牛筋弓弦,此刻也仿佛失去了靈魂一般,驟然鬆弛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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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瞬間凝滯!巨大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大帳!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帳外巡邏士兵鎧甲的碰撞、遠處傷兵偶爾的呻吟、火塘裡薪柴燃燒的劈啪……一切聲音都被那張弓上驟然裂開的慘白痕跡抽走!
帝乙怔在原地。雨水浸透的甲衣冰冷沉重地裹在身上。他甚至忘了呼吸。眼前隻剩下那道猙獰的裂痕,在篝火微弱的光下,像一條鑽入骨髓的毒蛇!
他猛地抬眼!視線如電,掃過帳內!
禦者垂首站在燈影深處,呼吸小心翼翼。巫祝低頭跪在卜甲前。侍從捧著銅盆僵立。帳幔被風吹開一道縫隙,外麵是巡弋甲士在泥濘中沉重的腳步聲。無人敢直視那道傷痕!他們的眼睛隻敢死死盯著地麵或垂落的前襟,肩膀細微地繃緊著。
沒有……沒有任何外物觸碰……
寒意,帶著前所未有的分量和冰冷的粘稠感,如同無數細小的蛇,順著脊柱,貼著溫熱的皮膚緩緩向上攀爬。那冰寒似乎要將血管和心臟都凍結起來。一個冰冷的念頭如同沼澤深處冒出的氣泡,無聲炸裂。
斷裂。非人力所為。無端。
天命……如弓弦?!
他霍然起身!幾步跨到角落那張早已備好、閃爍著神秘溫潤光澤的龜甲之前!巨大而厚重的龜甲放置在火焰餘燼之上,獸麵饕餮紋飾在昏暗光影裡顯得異常獰厲。
“問卜!”帝乙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礫摩擦!
老巫祝匍匐上前。蒼老枯槁的手指沾著粘稠的獸油,伸向火焰。他枯瘦的手伸向火焰中燒得通紅的青銅尖鑽。火光映在他褶皺深邃的臉上,那表情如同被無形之手攥緊的麵具。
滋啦——!
火紅滾燙的尖鑽狠狠摁在巨大龜甲平整光滑的腹甲中央!一股焦糊的惡臭伴隨著青白色的濃煙瞬間升騰而起!老巫祝枯瘦的手指因灼燙而劇烈顫抖,卻死死頂住!他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口中發出不成調、帶著恐懼、如同在夢中掙紮般嘶啞的囈語和呼喚神名的聲音!鑽頭在龜甲上發出刺耳的摩擦尖嘯!
汗水從他枯瘦如柴的額角、溝壑密布的脖子處汩汩冒出,瞬間浸透汙穢的麻衣。煙越來越濃,惡臭彌漫整個大帳。帝乙的瞳孔在煙霧中微微收縮。
龜甲終於不堪灼燒重負,發出一聲細微而清晰的、幾不可聞的撕裂聲——
哢……
一道裂痕如同蛛網般在灼燒點周圍迅速擴散!細密的紋路在微光中瞬間蔓延、交織成一張猙獰的大網!
就在那裂紋的最核心、最扭曲彙聚之處——
一道異樣的猩紅色澤猛然顯現!不似朱砂灼烤出的正紅,而是一種如同凝固的汙血、又帶著暗沉沉火光的猩紅!它在裂痕深處蜿蜒流淌、扭曲盤結……猶如一條冰冷、怨毒、正在蘇醒蠕動嗜血的——
蛇!
那猩紅蛇紋在龜甲裂痕的最中央緩緩浮現,盤踞著,蛇首微昂,如同從沉睡中驚醒的夢魘,睜開那雙冰冷怨毒的無形豎瞳。
哢嚓——!
龜甲沿著那條裂開的主紋,猛地爆開一道細長的豁口!聲音刺骨!
老巫祝的臉瞬間慘白如紙,失去所有血色!他枯瘦的身體篩糠般劇烈抖動,如風中狂舞的枯葉!如同骨髓最深處都已經被這悚然天啟抽空榨乾!一聲不成聲調的、混合著恐懼和崩解的短促呻吟擠出喉嚨!他身體猛地後仰,如遭重擊,整個人癱軟下去,跪伏在地,額頭死死抵住冰冷潮濕的地麵,用儘全部力氣嘶聲呐喊:
“亡……亡國之紋!……蛇噬……王氣……崩……解……”
每一個字都如同垂死的哀鳴,每一個音節都撕裂著大帳中的沉寂。
跪伏在旁、負責卜辭記錄的貞人抖得比老巫祝更厲害,手中刻字的青銅錐“當啷”一聲掉落在泥地上,卻像中了定身咒般,不敢挪動分毫,不敢去撿拾。火光跳躍閃爍,在他慘白扭曲的臉上投下變幻的陰影。
帝乙身體依舊挺立著,像一尊被風雨侵蝕千年的青銅神像,屹立在火光與陰影的交界處。冰冷的目光穿透升騰的青煙,落在龜甲那猙獰的豁口和猩紅的“蛇紋”之上。他沒有看匍匐於地抖如篩糠的巫祝貞人,也沒有看掉落在地的銅錐。
他的視線凝固在那條猩紅之上。
血線順著龜甲的裂痕緩緩滲下。一滴……一滴……粘稠如漿。滴落在下方盛著祭水的青銅方鼎中。
滴答……
粘稠的微響,如同命運敲下的烙印。
帝乙慢慢抬起右手。那手上,仿佛還殘留著彤弓驟然斷裂時的微顫寒意。他緩緩抬起那隻手,懸在那片猩紅與龜甲巨大的裂痕之上。冰冷的手指,最終卻隻是輕輕拂過那裂痕的邊緣。
指尖掠過龜甲粗糙冰冷的邊緣,那觸感如同撫摸上古巨獸留下的嶙峋骸骨。猩紅的蛇紋在龜甲裂口處蜿蜒,在篝火明滅不定的光影裡,它的顏色像是剛剛凝固的汙血,也像是某種陰燃在灰燼深處、永不熄滅的惡毒詛咒。
帝乙慢慢地、近乎無聲地坐了下來。
那巨大的王座似乎散發著一種看不見的寒氣,比他此時浸透泥水的甲衣更加冰冷刺骨。他垂下手,目光從龜甲那令人不祥的裂隙處移開,緩緩投向帳外沉沉黑夜的厚重簾幕。篝火的光芒跳躍著,將他孤挺的身影投在帳幕上,拉得扭曲而龐大。
風雨聲早已停歇。夜色如同一口無邊無際的倒扣鐵鍋,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唯有營地邊緣未熄儘的篝火,偶爾發出薪柴爆裂的微弱聲響,那是黑暗裡唯一苟延殘喘的光點。夜巡士兵沉重的腳步在泥濘中拖遝著、挪動著,如同疲憊的幽靈在暗影裡徘徊,每一腳踩下泥濘的聲音都清晰而滯重。
亡……國之紋……
那三個字如同燒紅的鐵塊烙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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